第一百二十五章

二圈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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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抢救了一夜,又昏迷了三天。

    王鑫山醒了。

    入目冷清白色摆设很快让他明白自己所处之地。

    “醒了,有人有话要问你。”从旁传来熟悉的嗓音,一只有力的大手在他肩上扶了一把,身下床板发出吱呀吱呀的震动,缓慢抬升起一个斜角,方便重伤初愈的中年男子看清病房里其他人的面孔。

    儿子冷漠的目光,陌生的医生护士,以及推门而入的年轻女子。

    看见黎幽进来,王鑫山面皮一抖,略显期待地转向她。

    “你……你来了……”

    这一次王鑫山伤的重,那一刀险些捅到他肾脏,经过这样一番折腾,男人早已不复往日保养良好仪表堂堂的模样,皮肤迅速黯淡蜡黄,眼窝凹陷。

    看着他苍老憔悴的模样,黎幽目光波澜不惊。

    “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有证据吗?我想看你所谓的证据。”

    躺在病床上的王鑫山颤巍巍地拉过王新捷的手,对黎幽的话仿若未闻,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歪斜怪异的笑容,用嘶哑的气音小声说:“小捷……这是你妹妹,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妹妹?

    王新捷大惊失色,扭头往身后看,除了面目陌生的医护人员,另外就是站得笔直面容清冷的黎幽……父亲说的该不会是……

    “来……来……好孩子……你过来……这是你哥哥,你们认识的……咳咳……我老了,唯一的愿望就是看着你们两兄妹好好的……咳咳”

    黎幽皱起眉,虽然眼前身上插了好几条管子的男人看起来虚弱又可怜,然而她并不动容,隐隐觉出他似乎是在掩饰什么……都这种时候了还在用演技?

    再看王新捷,他一脸被雷劈中的表情,双目失神。

    知道这姓王的一家子都不靠谱,黎幽在心里摇头,重申自己来意:“你说我是你的女儿,空口白牙无凭无证,我不相信你说的话。如果你拿不出证据,那我们就是毫不相关的陌生人,请不要随意攀亲戚。”

    说完,她利落转身。

    “我……我真的是你父亲!”焦急扬声叫住黎幽,王鑫山扯动伤处,捂着刀口侧着腰痛苦蜷作一团。

    医护人员上前将他层层围住,又是好一阵折腾。

    责怪地看了一眼两名年轻人,医生嘱咐道:“病人刚醒来,切忌情绪大起大落,你们做晚辈的多顺着他,让他多休息。”

    目送医护人员离开,缓过气来的王鑫山躺在床上,视线透过黎幽飘向遥远的过去,缓慢开口:“……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高中……新来的转学生,穿着大城市才有的白色连衣裙,头发高高扎个马尾,露出明亮会说话的一双眼睛。”

    城里来的转学生一下子成为学校里的焦点人物。

    她脚上蹬着小皮鞋,肩上背着简洁大方的书包,笑容如同最明媚的春光,行走在校园里自然而然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穷小子悄悄憧憬着,向往着,他自惭形秽,只敢躲在人群另一侧,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注视她,一天,又一天。

    直到有一天,他自以为隐蔽的偷窥被她逮个正着。

    女孩微笑着递过手里正在看的厚皮书,以为他好奇自己的课余读物。男孩接过来发现那是一本英文诗集,他看不懂里面的内容,涨红了面皮说不出话来。女孩似乎并没觉察到他的窘迫,反倒是大方提议,如果他感兴趣的话她愿意将诗集借给他

    就这样,他们之间产生了交集。

    她懂很多他不了解的知识,在她面前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穷小子,他与她犹如云泥之别,他不敢奢望,只能把恋慕拼命藏在心里,害怕叫她看穿。

    他知道她要考远方很出名的一所大学,他卯足了劲想考上同一个地方,如果能考上的话……他们之间的距离会不会缩短一点呢?

    天道酬勤,他们收到了同样的录取通知书,在家人殷切的目光中,穷小子第一次踏上了通往外界的绿皮火车,前往更辽阔的天地。

    作为老同学,进入大学后的男孩与女孩很自然走得更近,他多次捏拳为她赶跑莽撞的求爱者,偶尔也会反被揍得鼻青脸肿,女孩含泪掏出手绢为他擦掉脸上的灰,哽咽埋怨他为什么不跑。

    男孩沉默不语。

    他发现女孩会用同样热情的目光悄悄注视自己,他胸口燃烧着一把火焰,烧得他灵魂焦躁不安,但是他不敢踏出那一步,只能继续以老同学老朋友的身份留在她身边,跟着她学习伦敦腔的英语,陪她参加诗社活动,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更清丽动人。

    当星探拦住他们递上名片,女孩含笑拒绝,而男孩明白眼前摆着一个诱人的巨大机会,他没有殷实的家世,缺少显赫的身份,他只能努力抓住每一个机会往上爬。

    那一年冬天来得很早,寒风吹落枝头最后一片落叶,青年不告而别,只身南下。

    投身五光十色的娱乐圈后,青年尝尽酸甜苦辣人情冷暖,无数次想要放弃,他惦记着梦中那双明亮的眼睛,咬牙一定要成为人上人,再衣锦还乡回到她面前,迎娶心爱的女孩。

    沉浮数年,青年偶然再次来到那座北方的城市,女孩依旧自信美丽,只是身边多了另一个他。女孩望着他的目光平静如许,少了热情,多了几分亲人般的亲切。

    她递给他一纸大红请柬,笑盈盈地邀请他出席自己的婚礼。

    婚礼办得很低调,一项项依循古老的习俗,出席婚礼的人不多,青年喝得酩酊大醉。醉后的他趁着无人注意,摸进后院的新房,他不甘心,他要找她问个明白,问她为什么没有等他……为什么她要放手!

    后来发生的事情,记忆混乱模糊。

    青年酒醒后脸色苍白,新房内凌乱的红狠狠刺痛他双眼,他更不敢对上女孩死一般空洞的目光。他逃了,头也不回匆忙逃离那座城市,直到二十多年后,再次见到另一双几乎一模一样澄澈的瞳眸,封尘的久远记忆重新浮上水面。

    疲惫地闭上眼,王鑫山吐出一口气,有几分释然,又有几分追悔。

    “……这件事情只有我与你母亲知道,她一定不愿意提及,又怎么会留下任何证据?你的生日,与她结婚的日子对得上……我立刻明白过来,黎幽,你的确是我的孩子。”

    第一次听父亲完整回忆他刻骨铭心的那段过往,王新捷有些感同身受,更多的是深重的哀伤,他明白母亲永远都无法战胜那个女人,那个孕育出黎幽的女人。她留在父亲生命中的印记太深,谁也无法取代。父亲对她有爱,有怨,也有悔恨。太多复杂的感情交织凝成旁人无法逾越的深壑。

    同情吗?不,王新捷深深不耻父亲的行为,更恨他当年犯下的罪行,如果不是他……黎幽就不会成为自己的妹妹!

    “小捷,这件事情我不能瞒着你,”王鑫山落在儿子身上的凌厉目光令王新捷一凛,“我不能眼睁睁看你犯错,黎幽是你的妹妹,你们一脉相承,你不能继续对她产生不该有的念想!”

    被一语道破心思,王新捷脸色大变,不敢回头看黎幽。

    而黎幽完全没有将心思放在那对父子的谈话内容上面。

    她艰难地消化掉方才听到的信息,脑子木木的,像是被人用大锤狠狠抡过,嗡嗡作响。

    老天,这太荒谬了!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真的是那个伪善自私男人的女儿!

    他怎么敢堂而皇之的说出口!说出他曾对母亲做过的猪狗不如的事情!

    憎恶与悔恨充斥在她心间,生生撕扯她灵魂,如果她没有与王新捷扯上关系,是不是就能一辈子不知道残酷的真相?

    黎幽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是不是从跟王新捷的第一次见面就已经错了?那时候就已经有人提前挖好了坑,等着黎幽跳进去,等着用一次又一次的折磨和打击摧毁她赖以信任二十多年的世界。

    如果没有遇到姓王的该有多好……她可以一直是黎幽,是父亲母亲的女儿,是奶奶的亲孙女……而不必亲自面对那些对她而言极其恶心极其痛苦的事情!

    原来她的出生根本就是个错误!她的存在每一天都在提醒母亲,提醒她曾遭遇最信任的人背叛和欺辱,令她痛苦地活在隐瞒真相的煎熬当中……那父亲呢?父亲知道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吗?还有奶奶……她总是严肃地望着她,从不给她笑容,更不曾抱过她……

    手脚发凉,寒气无处不在,钻进骨头缝里,让黎幽牙关打战。

    她想笑,又想哭。哭这荒谬的一切,笑这恶心的真相!她全明白了……原来父亲母亲将她留在黎家村一去多年,是因为无法面对这个流淌着罪恶血液的女儿!奶奶对她的冷漠也有了合理的解释……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抚养一个外人的孩子,这种侮辱恐怕奶奶默默忍受了很多年吧……

    只有她像个傻瓜一样被蒙在鼓里,只有她依然痴痴地渴盼着亲情,希望自己也能够过上平顺幸福的日子。她的存在根本就是原罪,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又有什么资格获得幸福!

    注意到黎幽的异样,王鑫山担忧地望着她,王新捷更是上前一步。

    “黎幽,你怎么了?”

    “别碰我!”脸色惨白,黎幽胸口翻涌着欲呕的冲动,她指尖微微颤抖,瞪着那如出一辙的父子二人,踉跄后退。骨头缝里钻心的寒气,如千万根牛毛针扎得她五脏六腑疼痛不已。

    为什么她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她该多好……

    在王家父子二人惊愕的目光中,黎幽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