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千金散尽(十七)

桃圻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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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下的半日,穆清再未出过她的营帐,独自一人在帐内坐着,竟有些犹疑起来。论伦常礼仪,她的所作所为,终究是出格了,早已背离了女子内妇所该端持的规矩。

    穆清从胸口深吐出一口气,阿爹重视待人接物的常理,自小便教导着她婉婉有仪,却从未授过她妇行曲从。便是随了杜如晦后,他亦不曾有所要求,如今不过是想同他死生在一处罢了,又何错之有,非搬抬出这一套来压服她。

    想来倒不如英华像这般,索性习学武艺,披甲上阵,能率性与那心坎上的人一同征战,岂不痛快。

    胡思乱想半日,混混沌沌地倚着低矮简易的胡床,正要眯眼睡去,忽然帐外金鼓连天,惊得她一下自胡床上跳弹起来。侧耳细听金鼓规律,长短不一,间隔有序,且金鼓声中很快响起钝重的脚步声,更有铠甲相碰之声,这分明是要集结抗敌。

    穆清疾步走到帐门口向外张望,因她身处李世民所统的骑兵营帐之下,军纪严明,平素操练严谨,故此刻并不慌乱,各人皆缄默着,持着马槊,匆匆往马槽领取各自的马匹,往场中集中。

    她猜测着大约是突厥兵夜袭雁门关,且兵力应是不少,不似前几次的打闹试探。突然帐外人影闪动,她猝不及防地教人推进帐中,站稳了脚才看清原是杜如晦。

    却见他亦着了骑兵戎装,除去了幞头,高束起头发。不同在驿道救下她的那晚,轻便的革甲换成了铁索细鳞甲,只是手中未持长槊。只在腰间悬着一柄长刀。

    穆清从不曾见过他戎装,更是从未亲临过战事,这阵仗惊得她心口震颤,暂忘了正同他置气,也不记得半日前尚郁积于胸的恼怒,上前抓起他的手道:“怎的你亦要上阵?”

    杜如晦反握住她的手,并不回她。只匆匆道:“你便在营中候着。万莫出营,二郎在帐外留了两名玄甲护你周全,若有异变。你只听他们的便是。”

    言毕放开她的手,转身要走,穆清心中一阵绞拧,忽然上赶两步。从后头伸手拦抱住他的腰,脸贴在冰冷的细鳞甲上。低喃道:“你莫再气我,我只是,只是,念你太甚。”

    他回身将她揽入怀中。一手抚着她后脑,“别怕,我并不入阵。只在军中率引,自不会有甚么损伤。”

    她在他怀中。嗅不到熟悉的温暖气息,只有战甲特有的冷冽铁器的气味,她不想嗅到这气味,忙从他怀中脱离开,绽出多日不见的笑容,“去罢,我便在此等你。”

    杜如晦和煦一笑,转身走出营帐。穆清跟着他走到营帐门口,直到见他走远了,才返身回帐,这才注意到帐门口的两名兵丁,眉目专注,神色凛然,竟是不同于普通兵卒,那气势比寻常中等的郎将更胜几分。两人皆穿戴了乌黑的铁甲,似明光甲又比明光甲更细致精良,似细鳞甲又比细鳞甲更结实稳扎。

    穆清心神俱随着杜如晦而去,并未多在意这两人,心中粗粗掠过方才他说的“玄甲”,想必就是这身奇异的铠甲。

    她在营帐中默坐着,有好一阵纹丝不动,脑中汹涌澎湃,不断悬想翻腾着阵前情形,初时心慌意乱,神不能聚。接着便暗暗祝祷,从各方菩萨天神,求祝到阿爹阿母。

    默祷了一阵,忽暗骂自己好生糊涂,他既要襄佐二郎乱世中作成大业,便少不得时常要披挂上阵,虽不必同郎将们一处冲杀,亦免不了阵前策谋应敌,若她每每慌乱失措,忐忑难定的,牵制分散了他的心神,倒还真不如再次让他下了迷药,送回江南去。

    思过一阵,虽犹不能全然安心,却也渐放下悬吊着的心来。此时月已悄然移至中天,约莫已有四更,营中一片岑寂,静得虫鸣蝉嘶清晰可辨,门外那两名“玄甲”仍定立不动,仿若泥塑。

    穆清起身走到营帐外,不敢走远,只在她那一帐四周转动,侧耳听不到一丝厮杀声,举目亦瞧不到半点火光。其中一名“玄甲”忽然出声道:“七娘莫太忧心,杜阿郎明智机警,也有习过些刀枪棍棒傍身,断不会有事的。”

    这一句,恍若泥塑人像开言,倒教她猛不防吃了一惊,且这人怎知要唤她“七娘”,莫不是旧识?听着声音确有些耳熟。

    她小心地走到那名说话的“玄甲”身前,借着月光偏头打量了他一番,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七娘可是不认得我了?”他又道,“弘化郡一别已有二载,某却时刻不敢忘杜阿郎与二郎替某生受的那二十军鞭。”

    穆清豁然忆起,“鲁阿六。”

    “正是在下。”他点头应答。

    穆清不禁又再细打量了他一番,当真与当初大相径庭。犹记得初见时他尚是流寇匪首,领着二百余饥民劫道为生,由杜如晦撺掇着劫了金城薛家备作兵将夏衣的布料,尽数赠与二郎作礼,领着那二百余草寇充入军中。及到后来副尉抱怨流寇难调教,他又惹是生非,盗抢民粮,险些闯下大祸来,终有了他方才所说的二十军鞭。

    看他如今这模样,却正似脱胎换骨一般,便是穆清亦不觉大慰,细问他后来情形如何。

    “我等原出身草莽,哪一个懂规矩军令一说,直至犯下大错,带累二郎与杜阿郎受惩,经了那一场,方才醒悟了。二郎军纪严正,待下仗义,直教人心服口服,自此我与众弟兄誓死追随。”

    两人言谈一阵,不觉月已西沉,天幕边透出些天光来。

    “有人来了。”鲁阿六蓦地急促道,“不知敌我,七娘快入帐中。”言罢他一壁催促着穆清回帐,一壁示意另一“玄甲”守住营帐,自往前头去探。

    穆清在帐内凝神细听。果然模模糊糊地听见些动静,仿佛是数百马蹄踏地的雷动,又有铠甲碰擦的叮当脆响,她环视帐内,胡床边悬着一柄长刀,她忙解下提在手中。

    隔了一刻,外边的响动越来越大。似已有人跑进营地。她将长刀又握紧了几分。一手搭在刀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七娘,快来!”外面想起的是李世民的声音。她松了口气,还未及放下长刀,帐门已被踢开,两名兵卒抬着一副缚辇喘吁吁地闯进来。后头跟着满脸焦躁的李世民。

    穆清瞥眼向那缚辇望去,登时五雷轰顶。躺在缚辇之上,浑然无觉的正是杜如晦,只见他紧闭了眼,半边身浸透了血水。一边手臂无知无觉地垂在缚辇外。

    那两名兵卒小心地放下缚辇,把稳着手将他从缚辇过到胡床之上,地下又滴洒下点点血珠。

    她一把扔开手中的长刀。发出“当啷”一声响,放佛那长刀会自己跳起伤人似的。继而一把抓住李世民的衣袍。抖着声音,半晌却问不出一个字来。

    李世民按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七娘,镇定些。他尚有意识,你且去同他说话,切莫教他睡去。千万撑持到赵医士赶至。”

    穆清慌忙点头,抹去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跌跌撞撞地跑到胡床边。半身的血水来自他右肩上的一道深深的创伤,似被钝刀所伤,创口皮肉外翻,狰狞可怖,早先流出的血已结成血痂半干,仍有血水向外渗出。

    他微微睁开眼,想要扯出一个笑,却未笑成,只勉强动了动唇角。

    “你且忍着些痛。”穆清一面说一面手已探到他肩部,四指按定他的肩膀,拇指使力朝着他锁骨上窝按压下去,疼得他皱眉闷哼一声。

    “日后你不必再同我作诺,我再不信的。”她心中酸楚不忍,却也狠心又加重些力道按压,口中嗔道,“你诓了我随你走,却几次要将我撇下。说了不会有损伤,却又伤成这样。你且说说,我还能信你哪一句?”

    他头脑已昏昏沉沉,眼皮忍不住地想要阖上,却也知若是此时睡去,怕是再不能醒了,便只拧结着眉头,竭力睁眼瞧着她满脸泪水,泣得似梨花带雨,此刻看来竟觉得煞是好看。

    她滚热的泪珠子滴落了几颗在他冰凉的手臂上,教他的心也跟着暖起来。他神智渐抵挡不住情意,不觉暗想,便是将她带在身侧相随又何妨,若时刻要去赴死,终末能得见一眼她的眉眼,死亦无憾。

    赵苍背着医笥从帐外冲将进来,边跑边扒拉着帐中众人,“还不紧着起开去,在此碍着路。”疾步至胡床前,见穆清正按压着他的锁骨上窝,点头赞许,“正该如此,迫住他的血脉,不教他失血过急。接着按压,莫松手。”

    口中说着话,手里却不停当地处置着创口,有兵卒搬来几盆热水并干净布帛,赵苍擦拭清整过他的创口,自医笥中取出一枚绣针,一坨细生丝,穿针引线,直扎入杜如晦的皮肉中,每拉过一针,便拉出一条极细的血痕,痛得他一时倒清醒了不少。

    “这针黹活计本该你来做。”赵苍一边聒絮,一边丢给穆清一块干净布帛,“你替他拭去血珠血线,莫教创口再糊上血污,碍着我缝补。”

    定缝,压药,包扎,赵苍手脚麻利地一气儿忙完,末了掏出一块布帛,往他口鼻上一掩,“血已止了,且无大碍。眼下倒不必强撑着了,便睡去罢。”

    穆清亦受用过此物,正是军中替代麻沸散的金洋花细辛萃浸的药帛,果不其然,不出半刻,他便气息沉稳,昏昏睡去。(想知道《莲谋》更多精彩动态吗?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选择添加朋友中添加公众号,搜索“wang”,关注公众号,再也不会错过每次更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