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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你送嫁失踪，我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夜夜盼着你回来，半年前，我终于可以接受你已经死了的事实，我终于可以重正旗鼓、好好地大干一番，你又为什么要回来？”
声声指责，句句控诉，却掩藏不了他眼中的矛盾与凄苦。
明明已经定好了目标，明明已经选好了路，因为她的回归，所有节奏全被打乱，顾婉卿自然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
她走过去，拿过桌上仅剩的一个酒壶，一点点为自己倒满。
“一年前，曾有一个男子向我承诺，他要我们夫妇一起努力，我信了，所以不顾一切地赶回来。”
她轻轻笑了笑，摇晃着杯中清酒，“言犹在耳，却已物是人非。”
凌亦辰忽然站起身，摇摇晃晃地靠近顾婉卿，因头昏脑涨，终是瘫软在椅子上。他摇着头，“顾婉卿，你为什么要是顾家的人？你为什么偏偏是顾家的皇后？如果你不姓顾，当我从富川县迎你回祁的时刻，定是满心欢喜；如果你不姓顾，此时此刻，我便不会如此痛苦纠结。”
嘴唇触碰到杯盏，顿时苦涩辛辣入喉，顾婉卿呼出一口气，回答，“人生没有那么多假设，如果我不姓顾，我也不会是祁国皇后。”
“呵！”凌亦辰脸上尽是嘲讽，“这个位子，那么多女人争来抢去，那么多女人穷尽一生的奢望，你却从来不屑，是不是？
“是！”顾婉卿坦率回答，“坐上这个位子时，我是一颗棋子，皇上应再清楚不过我那时的处境，走到今天，我不过只是想摆脱棋子的命运而已。”
长叹一声，凌亦辰再次挣扎起身，他一把将满桌的瓶瓶罐罐扫落在地，仰天大笑。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我知道，你不爱争，可你却偏偏得到了天下美誉，得到了世人赞扬；你不爱争，却让你的后位更加稳固，连我也不敢轻易动你；你不爱争，却让顾家权势滔天，满门荣耀……”
顾婉卿只是淡淡地看着凌亦辰，他醉了，却也没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带给他的每一个困扰，只不过，他终于敢借着酒劲对她吐露。
不管他装得多好，最后的最后，他仍需要发泄出去，他仍学不会吞不下所有的苦涩，像左煦那般。
“从我知道你为了我坠入冰湖的那一刻起，我就猜到，你注定是我人生的一道劫。明着，你对我疏离冷淡，暗着，你却为我极尽周旋，以致于我总是不自觉地将视线从众妃身上拉到你这边。”
“董恩成逼宫那日，你用刀挟持着董太后，以守护的姿态，就那样出现在我面前，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躲不掉了。幸而，你是我的，幸而，我们仍有着夫妻情分。”
“可是为什么，我们偏偏走到了今天？顾婉卿，我要拿你怎么办？”
坐得久了，身子难免有些疲乏，顾婉卿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对他道，“皇上，很久以前，在我也曾认为我们是夫妻，在我几乎相信你，想要永远与你守望相助的时候，你就已经做了选择，不是吗？”
“何意？”凌亦辰皱眉，不解地问。
“丹砂，”顾婉卿说道，顿了顿，终是继续补充，“还有青瓷。”
凌亦辰分明愣了愣，酒像是已醒了一半，当意识到顾婉卿说了什么后，他的神情顿时复杂起来，“你这般聪明，我早知道瞒不过你，你是如何发现的？”
他承认了！
他这样痛快的承认，便显得他方才的痛苦虚伪而做作。
所有当年的情分，终是在此刻，做了一个彻底的了结。顾婉卿笑了笑，微微释然，从今日起，她的爱恨，便再与他无关。
“我爱饮茶，在宫中时，曾在茶盏下发现一些红色的碎屑，我从未见过此物，因而也并未上心。不久前回祁的路上，偶遇洪水过境后的城池，从一老中医的药方中得知，此物可以解毒，然用量过重，则致不孕。”
“还有青瓷，她应该在得知她的敌人是顾家大夫人时，便被你收入囊中了罢。她心思浅，性子急，如若不是得到了某种许诺，恐怕早就以一己之力对付顾家大夫人了，绝不会拖到今日。”
想至此处，不禁微微苦笑，“我的日常起居，一直是青瓷在料理，如此说来，在我的茶盏中下了丹砂的人，也是她罢。”
丹砂，又称朱砂，少量可安神名目，多量则致女子不孕。
入宫两年，她从不曾怀有身孕，顾婉卿一直认为，是入宫时她常服凉药的关系。她与凌亦辰曾那般亲密，此前，她确实从未想过，他会对她下手。
得知真相后，她也曾怀疑。这偌大的皇宫，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妃嫔何其多，哪一个不想取而代之？
只是终究没有想到，最终对她动手的，一个是她的枕边人，一个是她的贴身丫鬟。
“我是顾家的人，你不想让我诞下皇子，不能让顾家威胁你的皇位，这合情合理。”顾婉卿笑着，站起身，徐徐向外行去。
“那么从今以后，我们再无瓜葛，只需各凭本事便是。”
行至门口，他忽然摇晃着身体冲过来，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因喝了太多酒，身子无力，最终只能滑倒在地，抱住她的双腿。
那般狼狈，那般卑微。
“我可以把朗儿过继给你，只要你要，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便可下旨！”
没有回头，也不曾低头看他，顾婉卿道，“一个别人的孩子，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起步欲走，他却不肯放手“顾婉卿，我后悔了！从我知道我爱上你的那天起，我就后悔了，可是来不及了。”他的语气里是满满的懊恼和遗憾。
顾婉卿只拉开他的手，退出他的包围圈，“也许吧！”
可是无论如何，我总敌不过你的江山天下。
拉开门，众人早已等在门口，罗敏敏当先一步走上前来，“皇上他……”
顾婉卿低头看了看她的手，“没事吧？”在得到罗敏敏肯定地答复后，她这才对众人道，“皇上已经醒了，你们去收拾吧！”
话毕，抽身离去。
回含香殿的路上，青瓷一直紧紧地跟在后面，她没有说话，就那么跟着，时不时地看一眼顾婉卿的脸色。
顾婉卿终是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天边已经西垂的月色，轻舒一口气。
“青瓷，回去伺候皇上吧，在他身边总比在我身边要强得多。”
她的脸色顺便苍白起来，却仍倔强着不肯说出实情，只小心翼翼地询问，“娘娘在说什么啊？奴婢是伺候您的啊！”
顾婉卿摇了摇头，颇有一些怅然，“我以为你是恨大夫人的，如今才知道，你是恨上了整个顾家。”
“娘娘！”她就地跪下，跪着前行，扑倒在顾婉卿脚边，泪水潸然而落，“我是恨顾家，恨她们仗着势力毁了我的家，恨她们多年来对我的欺骗，恨她们利用我，可是我知道，您与她们是不同的，我从未恨过您。”
仿佛想起什么，她忙道，“对了，丹砂，您知道丹砂的事了，是吗？
见顾婉卿没有做声，她便慌乱着解释，“奴婢查过的，放少量丹砂有安神益气之效，奴婢身负皇命，不敢违背，便一直小心控制着剂量。奴婢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存害您之心啊！”
她说得情真意切，顾婉卿却只是摇头。
“你是我身边的人，我本该最信任你，可是如今，那份信任已经消失了。你走吧，你我主仆情分已尽。”她相信青瓷的话，却不能再用她。
“娘娘，”她兀自拉住她，说什么也不肯松手，“您让青瓷去哪儿呢？除了您这儿，青瓷还能去哪呢？”
顾婉卿道，“你恨顾家，我却偏偏是顾家的人，你我从根本上就是对立的，以后仍会对立下去。如果仍想报仇，你可以跟在皇上身边，如果想要放下仇恨，获得重生，就出宫吧。天大地大，任何地方都比宫里更可以安身。”
“娘娘！”青瓷跪在原地，失声痛哭。
天下女子，她只佩服顾婉卿而已。一路走来，从一个任人摆布的皇后到今天连皇上也不敢动其分毫的天下主母，青瓷知道她付出了多少。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愿意留她在身边，待之以诚，她又怎么不会动容？犹记得当年董家江氏身亡时，是她不顾一切救出自己，她说，莫怕，她定护她周全。
话仍在耳边，她们却走到了今天。
“娘娘！”她直视着顾婉卿的双眼，深深一拜，“救命之恩，主仆之情，青瓷会一生铭记。娘娘聪慧过人，却也过于仁慈，请娘娘小心不轨之人，务必保全自己。”
顾婉卿转身，一步步往前行去，心中终是酸楚难当。
身后她仍继续道，“皇后娘娘虽于惠贵妃有恩，然一山难容二虎，此人不得不防；清夕小姐与娘娘虽为姐妹，为了争宠，为了生存，她一定会向上爬，她早已深谙后宫争斗之术，不可小觑，娘娘切勿妇人之仁；还有淑妃，她人虽在冷宫，封号还未撤下，奴婢怀疑她是遭人诬陷，娘娘若查明此事，还她清白，她或可为娘娘所用……”
一句一句，像刀子一般，扎在顾婉卿心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寂静的夜，只剩下她与她诀别的嘱托，说到最后，终化成一句，“娘娘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