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人生几度秋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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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云山渺渺,烟水苍苍。我在一片温柔的轻雾中拾阶而上,山间有着我的小小桃源,门后有等待我归家的人。我轻叩柴门,门缓缓打开,那清丽的面容一如二十年前,她眼角唇边都是笑意。我望着她良久,目光无法移动,忽然她的笑容淡去,神情渐渐凄楚,她对我的注视里有种悲悯的意味,似乎在说,那个誓言没能实现,真的对不起……

    我慌乱的伸出手,却只抓到一缕*,我惊恐的四下摸索寻觅,茫茫天地间,却只有我自己。

    二十年的等待,二十年的期盼,半生岁月,一世眷恋,最终都化为乌有。我注定只能独自一人,空对蒹葭苍苍。

    我蓦地睁开眼,枕边有一滴留着余温的泪,我转过头,对上白玉哀伤的双眸。

    “你……感觉好些了么?你呕了那么多的血……元承,”她抚着我的脸,“你别这样自苦,她已经不在了……”

    胸口一阵剧痛,我瞬间清醒,挣扎着坐起身,在她惊讶的目光中迅速站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几乎飞奔出门,我要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那噩梦不会纠缠我那般长久。

    推开门的一瞬,漫天漫地的苍白刺痛了我的眼睛,满地琼瑶,玉宇澄清的世界里,有高悬于屋檐下的惨白灯笼,和这人间喜乐的新年节气那么不符,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我,那个梦是真的,那一口温热的碧血也是真的。

    我双腿一软,扶着门慢慢的跪倒在地,希望此刻膝头的痛楚能来的再猛烈些,这样也许才能让我忽略心里的伤痛和绝望。

    “元承,你别这样,你不要吓我……”白玉试图扶起我,“先回去躺好,你需要休息。一切等你好了再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我只是离开了她三年,三年的时光足可以令一个强悍的生命毫无征兆的消失于人世,什么帝王霸业,千秋功绩,都只是光阴荏苒里匆匆的一瞥,最终胜利的只有时间,它永不消失,永不停止,如奔腾东去的大江带走一切恩怨情义,不留一点痕迹。

    可我心里余烬未完,我不甘心接受这个命运,我已被它摆布了一世,从前我那般认命,不争,不怨,不恨,任凭它随意将苦难屈辱加诸在我身上,我忍了那么久,最终换来的却只有这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我看着白玉,清晰的对她说,“我要回去,帮我,找一辆车,我现在就回去。”

    “不行!你现在的身体怎么走得了那么远的路?外头雪那么大,官道上都封了……”

    她还在说,我已站起来,朝门外走去,她一把拉住我,又气又恨,“你,你现在回去有用么?人都不在了,何况你又没有旨意……”

    我挣脱她,继续往前走。旨意,这不重要,就算是死,也不能再让我感到恐惧。

    “元承!”她凄厉的叫着我,还是令我停住了脚步,她挽着我的手臂,哀戚道,“你就算要走,我陪着你。可是,你不能这样出去,你得……换上丧服。”

    我浑身一颤,她手里一团惨白的物事再度刺痛了我,我转过头不看它,只对她沉默的点了点头。

    上一次穿丧服,已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是为先帝。我猛然间记起她临终前,颤抖的指向我的手指,她最后的恨意……其实我早就是个该死之人了,她欺骗了母亲,留住了我的性命,留了二十二年,现在该是我还这笔欠债的时候了,还给她,还给先帝,还给所有恨我入骨的人。

    “白玉,今天是第几天了?”我问。

    她明白我的意思,叹气道,“第七天了,你昏迷了五天,只能靠喂些汤水给你,你看看你自己,瘦得都脱相了。”

    我不想看,但我要去见她,她一定不想我那么狼狈,她一直喜欢我清爽干净的样子。我对白玉说,我想吃饭,还想沐浴。她皱眉听着,然后笑了,那是有一丝怨气,几许伤感,十分无奈的笑容。

    她做得尽是清淡之物,我此刻也只能吃得下这些。我把自己清洁干净,换上那件丧服,再次求恳她,帮我去雇好车,我一定要回去。

    “那好,我略微收拾一下东西。”她绝决地说。

    我拉住她,摆首,“我自己回去,你,在这儿好好等我就是了。”

    “周元承,你撒谎都不眨眼么?”她一把甩开我,“我拦不住你,你也一样拦不住我!”

    我们都有自己的坚持,诚如她所说,我们都是痴心之人。我不再多言,任由她去准备。

    一阵砸门声远远传来,她有些惊恐的看了看我。我心里一跳,然后扶着她尽量快步走去了前厅。

    门开的一瞬,涌进来一群身披白甲的侍卫,迅速包围了整个院落,长春宫的内侍总管邓妥疾步行至我面前,面无表情的对我说,有旨意,接旨罢。

    我漠然跪下,听他用冰冷的声音宣读新帝的圣旨,周元承欺君蠹国,罪恶深重,本当显戮。念系皇妣付托,效劳日久,故革去其奉御职,着司礼监将其押解回京,再行审讯,其家产一律抄没……

    我伏地聆听,心头竟然飘过一丝窃喜,看来我即刻就要踏上归程了,我竟有些感谢新帝在此际想起清算我这个人,为此我真应该对她说声,谢陛下隆恩。

    我无声的笑了出来。邓妥挥手示意侍卫们从速抄检,冷冷一顾我道,“请罢,车马已在门外等候你了。”

    我颌首,转向扶着我的白玉,凝视她满脸的泪水,努力伸出手去为她擦拭,“走罢,收拾你的东西,去找阿升,他会安顿好你的。你可以回故乡,也可以在江南寻一处小院子安稳的生活。从今往后,你是自由的了。”

    “我不去,我说过要陪你的,我和你一道回去……”她哭得泣不成声,闻之令人肝肠寸断。

    邓妥不耐的看了一眼,上前两步伸手欲拉开白玉,一面说道,“有完没完,耽搁了圣旨,你担得起么?要走就一块走,省着还得费事再抓你一回。”

    我拂开他的手,将白玉揽在身后,“总管大人,圣旨里只说拿我,我自会遵从,请你不要为难旁人。”

    邓妥微一愣,目光忽然越过我,看向我身后,阴鸷的笑了出来,他对着院中的侍卫吩咐道,“去准备个火盆,就地把那些东西都焚了,一个都不能留。”

    闻言,我转头看向身后,一群侍卫抱着一沓纸张画卷,一摞摞的扔在地上堆在一处,有人已去找了个铜盆,预备点火折焚烧。

    那是我这些年写过的诗词,画过的画,还有文章,字帖……我霍然转首,不禁怒视邓妥。

    他几近欣赏的看着我的表情,冷笑道,“这是陛下口谕,凡是你写的东西,画的画,一个字一个影都不能留,全都得清干净。”

    伴随着一阵万箭穿心的撕裂感,我的身体剧烈的颤抖了一下,胸口又是一阵翻涌。我大口的喘息着,不得已半靠在白玉身上。

    “行了么,可以走了罢。你还真想看着那些东西被烧成灰烬?”

    我深深的吸气,冷冽的空气刺激着我的咽喉和肺部,让我抖得更加厉害。我不能回头,不能去看那火焰里的一星笔墨。那曾是我的理想,是我在这世间留存的唯一一点痕迹。

    我举目望向天际,那里茫茫无垠。人生自幻化,终当归空无。此身长灭,孤灯长寂,那些身外之物也终将随风而去。

    我看向白玉,把我的手臂从她怀中抽出来,轻轻拂过她满是泪痕的脸颊,对她微笑道,“去罢,好好生活。把我这个人忘了。我欠你的,今生还不了,来世,我会尽力。”

    最后望一眼,我深深的记住,这个陪伴了我三年的女子凄凉的笑容,她的一生何尝不是悲辛无尽。

    长路漫漫,万里关山,我总要回到那座深深困锁着我灵魂的禁城,看一眼,了却一切的恩怨。

    养心殿被笼罩在一片素白里,看上去有些许陌生。我拖着无力的双腿迈步进去,对着那一团灯火里朦胧的面孔,俯身行礼。

    她是皇帝了,我该对她行五拜三叩首之礼,我一一做着,做得毫无瑕疵,然后垂目等待。

    没有人理会我,也没有声音吩咐我可以起身,这是我预料到的,但是腿上的疼痛还是不断的提醒我,即便心死,也还是难摆脱这具身体。

    不知道跪了多久,我听到孙泽淳轻轻咳嗽的声音,他在提醒新帝,这丹墀下还有一个未解的仇恨需要她发泄。

    “周元承,许久不见,朕都有些忘了你的样子了。你跪得那么远,朕看不清,跪近些,让朕瞧瞧你的脸。”她对着我招了招手。

    我还有心愿,我还需求她,咬了咬牙,我拖着麻木的双腿向前膝行了数步,让大殿中的灯火可以映照在我脸上。

    “啊,你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她一声惊呼,像是真的被我的样子震惊到了,“这简直是,形容枯槁……看来你这些年过的很不如意。”

    我垂目看着地上,平静恭谨地对她恳求,“罪臣周元承伏祈,请陛下恩准罪臣去大行帝陵前举哀,以尽臣子之义。之后,罪臣愿伏国法,任陛下处置。”

    一阵细碎悠长的铃声,是她晃动手里的金香球发出的轻灵响动,随后有淡淡的木樨麝香味道飘散下来。我不合时宜的想着,在香品的喜好上,她们母女却是没有一丝相像之处。

    “他的意思是,他要伏国法。孙泽淳,按律应该怎么给他判罪?”

    孙泽淳尴尬的轻笑了一声,回道,“这个臣也不知,陛下应该问法司的人。”

    “哦,可是他想死,朕却不想要他的命,那怪没意思的。”她转向我,扬声道,“大行皇帝的灵柩明日就要从寿皇殿请出,前往昭陵。可是今夜,朕不想放你去,你没有机会见母亲最后一面了。”

    她语气坚定,我禁不住霍然抬首,顾不上不能直视她的礼制,我颤声道,“罪臣愿受任何刑罚,只求陛下恩准,明日一早罪臣定会除冠跣足,跪于养心殿前恭请陛下发落。”

    她毫无反应,继续玩着手中的香球。我看着那烛火明灭间,她忽明忽暗的脸,年轻姣好,透着勃勃的生气,可惜组成那生气的一部分里还有吞噬人心的恨意,我仔细的看着,恍然发现她原来只是五官像她的母亲,那神情分明和她父亲一模一样。

    我不想再等了,也知道她不会应允我。那么我此刻起身,她就可以令御前侍卫将我拿下,或者就地诛杀。那当真是痛快的结局。

    我撑着地,用力的想站起来,孙泽淳看出了我的意思,惊呼道,“哎,你做什么?陛下没让你起来,你疯了……”

    连站起来都这么费力,我如今和一个废人有什么区别。

    “你想死?可没那么容易。孙泽淳,传先帝旨意给他听。”她疾声喝道。

    我心头剧烈颤抖,她留了话给我……跪坐于地,我听到孙泽淳小心翼翼的问,“传哪一道啊?那份圣旨在您手里……”

    “传口谕就行了。”她短促的喝斥,打断了孙泽淳的话。

    “是。传先帝口谕,周元承回京之后,务必珍重身体,不得擅自离宫,更不得自戕,否则朕于九泉之下亦难以瞑目。”

    这短短的几句话,让我从震惊到错愕再到无助茫然,她怎么会留这样一句话给我,让我活着,受着,那些来自于她女儿的凌辱,难道她也这般恨我么?

    “听见了么?这是母亲最后的遗愿,一字不差的说给你听了。至于你要不要满足她的心愿,你自己瞧着办罢,反正朕也没有闲工夫盯着你会不会自尽。”她轻蔑的说着,似乎还是怕我抗旨一般,补充道,“这可是母亲临去前特意交代的。”

    我这一生已违拗她太多次了,如果这是她的遗愿,我选择遵从。我深深吸气,令自己平静,然后叩首接旨,尽管那几句简单的话将会令我余生万劫不复,灵魂再难超脱自由。

    她一笑,手中突然多了一张小笺,她轻轻晃着,然后把纸凑近了烛火,看着火苗一点点将它化为缕缕焦黑,“这个,是母亲写给你的,但是朕不想给你看。你记着那道口谕就是了。”她笑得轻盈,得意,居高临下玩味着我心如刀割般的痛楚表情。

    她因为心情愉悦,一笑道,“虽然母亲还是记得你,可有什么用呢?她明日就要去昭陵了,在那里等待她的人是父亲。她注定要和父亲生死在一起。至于你,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笑话,一个在阳光下黯淡的影子。”

    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我对她叩首,请求她放我离去,“请陛下将罪臣交三法司重处,罪臣不胜感激。”

    她适才所有的快意都被我这一句话打碎,她终于知道了我对死亡已无所畏惧,她对我的羞辱仿佛是一记拳头打在柔软的棉絮上,没有反应,令她更加羞愤。

    她怒不可遏地抓起案上的镇纸朝我丢过来,冰凉的玉石击在我的额角上,转瞬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脸流淌了下来,滴在断裂的碧玉上,鲜艳夺目。

    “陛下,不可,您答应过先帝的……”孙泽淳急道。

    “住口!”她的一声断喝让我当即明白,她应是对她母亲许诺过,不会伤害我。

    “念这个给他听。”她抽出一份奏折扔给孙泽淳,森然道,“这是史官对你的书写,你自己好好听听,日后世人看到的周元承就会是这般模样。”

    我漠然听着,孙泽淳没有情绪没有起伏的声音,“元承不知书,颇强记,猜忍阴毒,好谀。帝深信任此人,元承势益张,用司礼诸人等为羽翼,宫中人莫敢忤。御史赵循、侍郎王允文、御史沈士耕、给事中杨楠先后力诤,俱被诘责。给事中杨楠一复言之,并谪贬。元承乃劝帝选阉、设内书房为内操,密结侍郎王玥等在外为援。又戕害首辅,离间帝与楚王……”

    思绪又飘散到不知什么去处,我已听不到孙泽淳的话,只知道这评价洋洋洒洒,文字颇丰,看来我在魏史上留下的字数应该比其他的宦臣要多上许多。

    “周元承,你觉得这文章写的如何?其实这是一个你颇为相熟之人写的。”她顿了一下,嘴角慢慢绽放刻薄的笑意,“就是你曾经极力买好的,杨楠。”

    “再告诉你一件事,”她笑着继续道,“那副清明上河图,朕已令人把你写的字尽数抹去了,为此还得修补那副画。真是可惜,你的好书法终究是留存不下,再也不会有人能看见了。”

    喉咙处的温热腥甜再度涌上,我极力的克制,终于没有让它喷涌而出,那一口血含在嘴里,顺着我的嘴角慢慢流下来。

    “陛下,天晚了,回头明儿还要亲送大行皇帝,您看……”孙泽淳不忍的看着我,说道。

    她似乎也玩腻了,满足的盯着我嘴角的血,挥手道,“你下去罢,在北三所好好待着,无事不要再让朕看到你。”

    我用衣袖擦了擦嘴角,双手撑着地勉力站起,不禁还是晃了晃,我不想在她面前失去最后的尊严,垂首后退,尽力如常的走出养心殿。

    京城的朔风吹在脸上依然如刀割般生硬锐利,我有些撑不住,扶着殿前的石壁大口的喘息,感受着身体每一处都在发出的疼痛。

    眼前一段素袖拂过,手臂跟着一热,我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我耳畔低语,“周掌印,我送你回去罢。”

    我抬眼,熟悉的面庞,只是从前的娇憨已蜕变为如今的温婉,是曾经西暖阁中的侍女俞若容。

    我努力扯出一抹感激的笑容,不经意的抽出我的手臂,“多谢,我自己能走。”

    此时此地的我,不能再给任何人添无谓的烦扰了。

    “周掌印,”她低声叫住我,在我身后一字一句的说,“那是真的,大行皇帝,她要你好好活着。你一定要做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