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蜂拈落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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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节后,陛下从西苑迁居回宫。我的生活与从前比并无太大变化,白天闲暇的时光仍是在南书房度过,只不过手头翻阅修订的书籍,已从唐史变成了宋史。

    陛下很满意我白天安静的占据着她的书房。傍晚之后的时光则是在西暖阁和她一起度过。我如今已不会拒绝代笔为她批奏疏,只要她觉得疲惫或是有些头痛,我都会将她手中的朱笔接过,替她做完未尽之事,这期间我们往往不需对话,只是一个动作或一个眼神,彼此便已明悉。

    晚间送她回寝殿时,她忽然拉住我说,“你许久都未给我梳过发了,留下给我梳一次可好?”

    我下意识的环视四周的宫人,本想以今日太晚了,改日回来早些再为她梳为由拒绝,可触及她期待中尚有一丝渴求的目光,我没有再说话,含笑陪她走进了寝殿。

    她的乌发浓密一如往昔,她看着铜镜里映出的我的身影,笑问,“我老了罢,如果有白发你可要告诉我,不许向他们一样瞒着不说。”

    我认真的看着她的发,答她,“确实未见。不过你怕么?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白发如丝日日新,世间最强大者莫过于光阴,面对它,人们能做的好像也只剩下感叹而已。”

    “你对年华老去也能这般平静接受,我自问做不到你的境界。”她回首定定的看着我,“就好像我现在会想,上一次你这样为我梳头竟然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这宫里,还有秦启南。”

    她提及这个名字,我忽然间想起近日看到荆州楚国公府上奏的折子,提及秦启南罹患痼疾,数年间延医问药皆无法治愈,欲请旨回京再行医治。这封折子被她留中不发,暂且压在她案上一堆奏疏中,若非我整理书案,原也无从发现。

    我向她建议,“他如今病重,想要回京医治,你便准了罢,也许太医院的圣手们可以治愈他。”

    “两湖的大夫看不好,京里的就能看好了?这是他常年饮醇酒,近妇人的下场,也是他自暴自弃的心境使然。”她语气平静,又道,“你想让他回来?你已经不恨他了么?”

    我对她微笑,摇头道,“恨一个人需要强大的执念,我不是个执着的人。”

    “嗯,你只是执着自己的心罢。”她若有所思的一笑,“可是我不能让他回来。我不想蕴宜见到他,徒惹是非,到时候只怕她会把秦启南遭受的所有事尽数算在你头上。”

    我垂目,思忖片刻问她,“你一直担心公主对我的态度,是否怕以后……”

    “是,倘若我不在了,她一定不会善待你。”她直言道。

    我感动于她如此为我着想,却也不愿她忧心,我故作轻松的笑道,“说不定那时候我早就死了。即便不死,你若不在了,我还有胆子活在世上么?我已被你宠坏了,吃不得苦也受不得罪。”

    “胡说,不许说这些死啊活啊的。没个忌讳。你不是说过你姐姐的遗愿便是要你好好活着么!这也是我如今的愿望。”她一叹,又道,“只是蕴宜的性子……我总归会想办法要她不为难你。”

    她的担心并非多余,公主对于我的敌意从未有半分消减。不久之后的一日,我在皇极门处遇到刚下学的公主,她似往常一样轻蔑的看着我对她行礼如仪,在我侧身避过请她先行时,她忽然走近我,用冰冷的声音近似耳语般说道,“听说你已经登堂入室了,恭喜你,终于成了母亲的入幕之宾。”

    宫中没有秘密,这是早晚都会传遍的事。我目视前方,维持静默的姿势,但已隐约预感到危险的信号。

    这一年初冬,以内阁为首的六部官员纷纷上疏曰,每世之隆,则封禅答焉,及衰而息。今当盛世,陛下宜应效法古代帝王于冬至日封祀岱岳,谢成于天。

    “这些老家伙们大约是京里待腻歪了,撺掇着我带他们出京去玩玩呢。”那些奏疏中满篇都是歌颂她的好话,她一边看着一边奚笑。

    对于封禅祭天,太史公曾言,需满足天下太平,民生安康这两个条件才可以向天报功。如今她治下确也符合这祭天的要求,我问道,“陛下难道不想出京走走?沿路还可以看看直隶和山东的民生民情。”

    “也罢了,不过是歌功颂德一番。回头等我仿了杨广下了江南,看他们还说不说我是明君。”她狭促的笑着,“左不过你陪着我,去看看也无妨。”

    陛下与众臣商议的结果,将出京的日期定于十一月初,她离京期间由太女坐镇京师,掌监国之责。随后她将出行的所有事宜皆交由孙泽淳负责料理,只令我核查督导。为的是让我省心,只专注陪伴她。

    十一月初九,临行前的头一晚,她批完当日的奏疏在西暖阁中和我闲谈,内侍来回禀,公主带着武英殿的人在殿外求见,有要事奏报。

    听到武英殿三个字,我直觉她所陈之事应和我有关。果然不出所料,公主带来的人是武英殿佥书蒋录。

    公主对陛下福身行礼,带着温顺的笑意道,“这么晚了来打扰母亲,母亲可别怪我,确是有事儿要回您呢。前儿我偶然想起了要瞧张平山的画儿,谁知去武英殿找的时候,这个蒋录竟告诉了我一件偷盗宫中之物坚守自盗的事。因涉及的人位高权重他轻易不敢得罪,所以才求了女儿为他做主。母亲且听他说说罢。”

    她扬首示意,蒋录遂跪下回道,“启禀陛下,四个多月前的一天,周掌印来武英殿说要借平山的一副溪山泛艇图,大约月余便可归还。臣自然不敢怠慢,忙找了画出来交给周掌印。谁知这些个日子过去了,掌印却一直未将画还回来。臣也不敢去追讨。没成想,前几天听说外头有个姓卢的商人新得了张平山的溪山泛艇图,臣听着蹊跷,便索性佯装心慕此画之人去那卢宅一探,结果见他摆着的果然是张平山的真迹。臣因问他此画从何得来,他只说是一个姓周的人拿来给他,专为了换取他手里的画作的。臣听后惶恐不已,觉得兹事体大,确也不敢贸然质疑掌印,所以才回禀了殿下。”

    待他说完,公主转顾我,接着道,“按说元承不至做下这种事的,我原本也不信,可是转念一想,今时非同往日了,你如今外头的事儿也不管了,不知因此少了多少进项,要说为了省些银子也不足为奇。我如今只想问问,元承对此事有什么说法?”

    我于是将因何借画又如何仿画尽数如实道出,才对公主欠身道,“当日之事臣不敢欺瞒殿下,所说句句属实。臣亦有几个问题想问蒋佥书,望殿下应允。”

    公主颌首。我遂转顾蒋录问道,“我于中秋前夕将平山画作还至武英殿,当日只有你一人值守,我亦亲眼见你收好画作后记档,如今那记录已被你更改了罢?”

    蒋录看来早有准备,当即奉上记录,并回道,“臣不敢篡改记录,未见归还之物岂可随意写上已归还。”

    “你适才口口声声说因惧怕我而不敢来询问,那么试问如果我真做下此事,难道不该对你威逼利诱以图掩盖,何用等到今日你来御前状告我?”我再问。

    蒋录一怔,旋即道,“掌印权倾内廷,无人敢指摘,怕是得意太久倒忘记了宫规,有恃无恐罢。”

    这话他既敢当着陛下的面说,才真是有恃无恐,又或者利诱太过他已无法拒绝。当日之事原本是我做的不够严谨,最不该之处便是为在那副赝品上留下什么证据以证明是我所做,然则卢峰却又偏偏笃定那是真迹。

    想到此,我已不担忧自己的处境,公主要如何对付我,我自承受就是了,但那副平山先生的真迹和卢峰眼下的境况却是我真正忧心的。

    “那么溪山放艇图的真迹,这世间已无存了罢?”我盯着蒋录一字一顿的问道。

    蒋录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即便迅速掩饰过去,我亦已从中知晓了答案。我的心中一阵剧痛,因我之故竟让这样一副画作从此消失于人世。

    “掌印此言差矣,那画不就在商人卢峰手里么。”他躲避着我的目光回答。

    我勉力平复心绪,再问,“臣请问殿下,那个商人卢峰现在何处?臣愿与他对质,因臣当日便实话告诉他所赠之画乃是出自臣笔下。”

    “卢峰么?现在已在顺天府大狱中,他有买通内廷中官偷盗宫中之物嫌疑,岂可令其逍遥法外?”公主昂首与我对视道。

    只是要对付我,何苦又去害旁人,强忍心中苦涩,我欠身恭谨对公主说,“臣确凿归还了画作,卢峰手中之画也是臣所做,如殿下有疑,臣可以再画一副一模一样之作来证明。故臣不承认自己有偷盗之举,也无谓做这样的事。臣这些年的确不涉外事,但即便从前,臣亦从未因朝中之事有过中饱私囊之举。臣历年俸禄和赏赐之物,足够臣支付任何一件心仪之物。臣实在想不出自己为何要用如此拙劣的方式来换取一副画,留下这么明显的罪证。”

    公主似笑非笑的听完我的话,道,“元承对自己的清廉倒是颇有自信啊,也难怪这些年毕竟无人查过你,究竟如何也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我瞧蒋录刚才有句话说的倒在理,你不过是仗着有恃无恐罢了。”

    “好了,都住口罢。”陛下蹙眉喝道,“朕听了半日,根本就是笔糊涂账。哪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元承偷盗宫中财物?仅凭他一个人的话?你忙忙的过来就为这点子事,还没查清楚就兴师动众,越发的不稳重了。”

    公主脸上闪过一丝恼怒,终究还是平心静气含笑道,“母亲批评的是,女儿也没说元承真的有罪啊。只是事情有疑,来问问而已。此刻他们各执一词,依女儿的意思,还是审清楚的好。”

    陛下道,“当然要审清楚。这个蒋录若是说谎,便是欺君!朕明日便出发去泰山了,本就将监国之任交给你。你且拿他下去好好审审,务必审出个结果。”

    蒋录慌道,“陛下,臣冒着被掌印迫害的危险前来,是对陛下的一片忠心啊。臣所言不敢有半句虚假,望陛下明鉴。”说罢,连连叩首不已。

    陛下俯视着他,森然道,“既然如此忠心,那还怕什么。慎刑司的刑罚下必定会还原一个事实。倘若届时证明你真的所言不虚,朕自会好好赏赐你,以做补偿。”她看向公主,吩咐道,“带下去罢,朕回京之时,你一定可以给朕一个交代。”

    公主没有丝毫犹豫欠身领命,随即命人将吓得瘫软的蒋录带了下去,一瞥我,道,“母亲,元承是您的臣子,女儿自然不便审问,可女儿觉得元承虽不能说是待罪之人,但总有嫌疑未洗清,若是明日陪侍母亲一道去祭天却也不妥。一则,这传出去让人觉得宫规废弛。二则,祭天原是敬告上天之意,若是有品行不端者侍奉御前,恐怕会有违天意令上天降罪。”

    冠冕堂皇言之凿凿的理由,我想陛下此时也不好拒绝。而我亦明悉了,公主在今夜所有的举动并非想要降罪于我,而是要将我留在京里。

    陛下沉吟良久,颌首道,“朕可以令元承留下,静待你查明真相。”她捕捉到公主脸上流露的满意之色,继续道,“在此期间,元承禁足乾清门。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准以查证的理由召见他,不许踏入他的居所半步,他的事只有等朕回来才可议处。蕴宜,你听明白了么?”

    公主怔愣一瞬,无奈的欠身道是,之后未再看我一眼,告退离去。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陛下长叹,面色疲惫,复又拽住我的手殷殷道,“记住我说的话,这些日子就在房里读书写字罢,你若缺什么便叫阿升去取。安心等我回来,一定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