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万事转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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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养心殿里正徐徐燃着紫藤绛沈,弥散了一阵温和的浅浅花香。我记得这类带有花朵味道的香料,陛下并不是很喜欢。

    我向她二人俯身行礼,未及礼成,她便令我平身,温和笑道,“元承回来的时候刚好,能赶上在京里过年。只是年下一堆事情要忙,你又歇不得了。”

    我含笑颌首,目光与她相接,许久未见,她似乎更加清瘦了些,一瞬间我有冲动想问她饮食睡眠是否无虞,但瞥见一旁安坐的秦启南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将几乎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元承这回可是立了大功,给国库添了不少钱,他去一趟两淮,朝廷一年的进项都出来了。这么能干的人,应该派去户部任职才是。你该好好赏赏他了。”秦启南一壁伸手指着我,一壁笑对陛下说道。

    她把玩着一方白玉镇纸,随意的问我,“元承想要朕赏你点什么呢?”

    我欠身,回答着从前到现在都一样的话,“臣想不出,也不敢要陛下赏赐。”

    秦启南轻笑一声,随意的从书案上取了一本奏疏,我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见书案上摞了一沓折子。这个时间内阁尚未票拟完,那么这些便不是今日的奏疏,应该是早前陛下留中不发的。我直觉那些折子大概会和我有关。

    “你不要赏赐,知道的人自然明白是你懂规矩,不知道还当陛下不认可你此番作为。”他向我一指那些奏疏,继续说道,“如今这么多人不满你在两淮干的事儿,接二连三的上折子要陛下议你的罪,都被她压下来了。若是再不赏你,这些人又该嗅出不寻常的味道,只怕弹劾你的折子更是铺天盖地了。”

    虽然早已猜到结果,心中还是一紧,我自觉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此刻也只能垂首恭谨答一句,“臣惶恐,亦感激陛下对臣的信任。”

    陛下不经意的笑道,“你吓唬他做什么,朕的言官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见到个出头鸟忙不迭地扑上去打一阵,要是理会他们还有的完么?”

    “皇帝这么说自己的言官们,让他们听见还不个个羞死气死!”秦启南笑着嗔道,转首凝视我,“不过元承不要赏赐却也应该,两淮那么多的进项,随便抽一份子,也够几年享用的了。”

    他随意而轻缓的说出这句话,却令我心跳不已,我迅速的看向陛下,见她神色无常,遂欠身道,“臣不敢中饱私囊,请王爷明鉴。”

    他连连摆手,轻快的笑道,“什么明鉴,我不过开个玩笑。谁不知道你是陛下最忠心的臣子。难不成还真让我一笔一笔的查你的账目去?我倒闲得没事做呢。就算真有,原也不算什么。奉旨抄家还准下头人顺手牵羊几个物件呢,虽说不合理法,到底也是人情世故,朝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我呢?”

    我心头茫然,却也不想和他分辩。我无助又有些催眠般的安慰自己,只要陛下信我,其余人怎么想,我都可以不在乎。

    然而陛下并没有说话,只微蹙了眉,若有所思的打量着我。那目光令我浑身发紧,一阵阵局促感凛冽袭来,质疑我的人是她的丈夫,我不知道该不该反驳他,何况他们夫妻如今这般和睦,我实在不该让自己再度成为他们彼此的芥蒂。心中这样想着,我惶惑地站在原地无语缄默。

    最终打破僵局的还是秦启南,他扬首问我,“元承手里拿的是什么?奏折么?”

    我这才记起那本韭花帖,当即也意识到此刻并不是个好时机献上这帖子,只好硬着头皮回话,“是臣日前刚得的,杨凝式的韭花贴。”

    秦启南眼睛一亮,挑眉道,“这是样好东西!元承是书画行家,想来错不了。这韭花贴价钱不低罢,你是在哪儿收的?”

    我抬眼望向陛下,她依然眉头微皱,侧头看着我,好似也在等我的回答。

    片刻的犹豫后,我觉得自己还是无法欺骗她,遂实话实说的将帖子来历告知,只是隐去了孙泽淳代为传递一事。

    秦启南听后漫不经心的道,“南京的人也求到你这儿了?这些人旁的不行,听风辨向最是拿手。可见朝中人都觉得你是最得陛下信任之人哪。”他一边用手指敲着书案边缘,发出笃笃的声响,那一下下的好似敲打在我心里,令我越发忐忑。

    我向陛下躬身,诚恳解释道,“外官们逢年过节总是不免要上京打点,这是官场风俗,在其位者亦很难不从众,臣以为也不能因此苛责钱之浩。至于其人政绩如何,还望陛下再仔细考察,若果真不堪大用,自然也不必再给他机会。”

    “不然,能晓得送这等风雅之礼的人,怎么会不堪大用。为官者,察言观色也是一等要务,人在千里之外既能知晓元承你的喜好,也算是个精明人。”秦启南略略提高了声音,似是在赞钱之浩,语气中却难掩浓浓的嘲讽意味。

    我至此已然无言以对,索性垂目保持沉默。半晌之后,听到陛下轻笑说道,“他才回来,你就把他弄得这么紧张。元承也别只顾说话了,把那帖子拿来给朕瞧瞧。”

    我依言奉上韭花贴。她微笑着看了一会儿才将帖子合上,抬首注视着我,眼中有一抹我许久都未曾见过的疏离,“这是你要献给朕的?”

    我颌首道是。她轻扬嘴角,点头道,“朕收下了,你且去罢。朕有事再唤你。”

    她略一顾我,眼波在我身上一转,又看向了别处,笑着安慰我道,“放心罢,朕不会查你的账。你为朕做了这么多事,就当朕赏赐你的,确也没什么。”

    仿佛有重物击打在胸口,我的气息大乱,血液翻涌,而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为了掩饰自己此刻苍白的面色和颤抖的嘴唇,我快速的俯身拜倒行礼,垂首退出了殿外。

    无语凝噎,我心中一片惨伤,很想发足狂奔,步履却滞重乏力。耳畔只不断的响起,她不信我,她不信我……这四个字。

    然而我的悲伤并没持续太久,因为很快便发生了另一桩令我此生都无法忘怀的事。

    天授六年上元节后,朝中和内廷都刚刚恢复平日里的常态。这一日巳时刚过,禁城中便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鼓声,皇极门外那面登闻鼓再度因为我的缘故而被言官们敲响。

    彼时我正在乾清宫南书房陪陛下翻查书籍,乍闻鼓声,我们彼此下意识的相顾,又在一瞬间有默契的闪躲开对方的视线。

    在等待司礼监送奏疏的空白时间里,我们都沉默无言。不一会儿工夫,佥书廖轲进来禀报道,“陛下,六科廊的言官们请旨要见陛下。”

    她深深蹙眉,不耐的问,“为首的是谁?说了因为什么事么?”

    “是六科廊给事中范程,”他一顿,目光游移的飘向我,低声道,“说是,要弹劾周掌印。”

    她当即挥手,“不见。为这点事闹腾了多久,告诉他们朕不舒服,任何人都不见。”

    廖轲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回道,“陛下,可是范程他们现在皇极门外跪着,一共十几个人呢。臣本来说把奏疏给陛下呈上来,可是他们定要面见陛下不可。您说,这……”

    她霍然转顾廖轲,怒气直发到他头上,“朕说了不见!他们爱跪就让他们跪去!”

    廖轲连连称是,躬身退了出去。我正自沉吟该如何安抚她,却听到她重重一叹,我随即看向她,她以手支头,面露痛苦的神色。

    我忙上前俯下身看她,询问她是否有不适。她轻轻点头,只道自己头痛,却不许我去找太医,“元承,这些人,总是盯着你不放,你知道他们背后的人是谁,对么?”

    自然是秦太岳,如果能把我这个眼中钉从她身边拔除,无论是外朝还是内廷,秦家都会是最乐见其成者。

    我微微颌首,轻声的对她做着肯定的回答。但我想着言官们跪候在皇极门外的场面,还是由衷劝道,“陛下还是见见他们罢,言官久跪之下难免心生怨气,觉得陛下并不尊重他们。一个言路昌明的时代,皇帝是应该重视言官,听取他们的意见。”

    “你知道他们要说的,朕不想理会。”她犹自撑着头,转顾我,眼中泛起一丝不忍,“朕难道听他们的,杀了你不成?”

    我黯然,垂目无言。须臾,她思忖道,“你去见他们,告诉他们朕今日不舒服,谁都不见。朕要让他们看看,你依旧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

    我在心中叹息,亦只得欠身领命。

    尽管从南书房到皇极门的一路上,我已将言官们可能弹劾我的罪状仔细的想了一遍,然而及至见到了真实的奏疏,上面所列的我的八项大罪之时,我依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

    给事中范程时年不过三十,符合国朝对言官形象的要求,所谓姿貌雄伟,一表人才,他的声音也洪亮沉稳,炯炯逼视我道,“周掌印说陛下凤体不适,可适才上朝之时,陛下可是一点无碍的!莫非司礼监上下都长了一张嘴,就是拦着我们不许我们见陛下?”

    我立于皇极门下,此时有猎猎北风呼啸掠过,吹在面颊上只觉得涩涩生疼,而言官们跪候中亦不免瑟瑟发抖。

    我对他解释,“登闻鼓响彻禁城,陛下早已听到。元承不敢欺瞒,也无法欺瞒。陛下今日确有不适,所以才差了我来告诉各位,还请早些回去罢,有事明日再议。”

    “明日?明日难道不是同样的结果?你周元承近身侍奉陛下,在陛下耳边说了多少谗言,令陛下罔顾台谏,这是要置言官置祖宗家法于何地?”

    我摆首,亦知道范程等人皆是固执己见之人,只得建议道,“各位要面呈的奏疏,不知可愿意交由元承代为奉上给陛下。请各位相信,元承绝计不会从中作梗,定会将奏疏原原本本呈于陛下面前。”

    我的承诺没有起到丝毫效用,范程嗤笑道,“只怕陛下见到奏疏,也会被你三言两语的糊弄过去!”

    我知他们不会轻易罢休,虽不想陛下为此事再添惆怅,但也清楚无论我说什么他们也都不会,不愿去相信。我向言官们欠身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周掌印不想听听你的罪状么?”范程忽然出声止了我的脚步。

    我转身回顾他,他轻蔑的一瞥,翻开手中的奏疏,朗朗的念道,“周元承孤负圣恩,忍心欺罔;妄报功次,滥升官职;侵盗钱粮,倾竭府库;排斥良善,引用奸邪;擅作威福,惊疑人心;招纳无藉,同恶相济;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耗国不仁,窃盗名器。”

    我按下胸中翻涌的气血和起伏的情绪,朗声道,“好!即便是弹劾我,也应该许我辩驳,各位可否给元承一个机会,容我辩白?”

    范程愣怔了一下,随后果真和我一条条的对质起来。然而诸如侵盗钱粮,擅做威福,招纳无籍,妄报功次等,他皆说不出实际的证据,但却依旧在查无实证的情况下,坚持认定我因要提拔自己的亲信孙泽淳进司礼监,而故意陷害曾经的秉笔冯瑞,并以此事将我定为排斥良善,引用奸邪。

    他指着交结朋党一条,冷笑道,“你于沈继登科前便识得了他,继而拉拢他攀附你,从而令他从一个小小的学政一跃而成都盐转运使,借他你便可以操控两淮的盐务,掌管天下之税!在京中你与王玥交好,实则为的是他手中兵权。结党营私之心昭然若揭!而这些人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宁愿成为阉党一派也不与清流为伍,真是可耻!”

    我的心猛地一震,冲口问道,“你说什么?和我,交好便是,什么?”

    他颇为得意的审视着我此刻惊愕失措的表情,一字一顿的答我,“尔既为阉人,与尔一党,自然便可唤作阉党。”

    他的话如一柄飞来的利箭,直插我的喉咙,令我结舌而语塞。如果说之前我与他的对话尚可以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那么此刻我已知那不过是自己的奢想。

    有一刹那的心灰意冷,我永远都不会和这些文官们有平等的机会罢,因为,我不过,只是个阉人。

    我平静的保持沉默的姿势,任由他继续细数我的种种罪行。直到他亦无话可说。我们相顾无言,场面却依旧胶着而诡异。

    最后打破僵局的是缓步而来的秦启南。言官们在看到他的一刻仿佛看到了希望和光明,对他拜倒在地又恳请他向陛下转达他们的谏言。秦启南听罢庄重严肃的颌首,令他们先行离去。

    言官们渐渐散去,我无意在此时和秦启南有任何交流,便在原地站立只等他离去。

    “你还要给她找多少麻烦,你还要她护你护到什么时候?如果我是你,就远离京城,远离她!”他鄙夷的看着我,最后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