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一顾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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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未时,我应邀来至维扬书院,成若愚的家童将我引至后院一处幽静之地。

    我方知书院尚有如此雅致的一片开阔地,但见水竹幽茂,松桂香菊,敷纡缭绕。青松与山石之间,有一素朴之井亭,成若愚在亭中等候我,见到我,便起身相迎。

    落座后,他令一名侍童摆设香案,安置好茶炉。另一侍童取了茶具,汲取井中清泉,碾碎茶末,烧沸泉水。当水呈蟹眼时便注入茶瓯中点茶。待茶叶泡好后,分置于两只兔毫盏之中。

    他微眯着双眼,对我举盏道,“愚不喜饮酒,常谓酒乃饱食而无为之物,平素惟好饮茶。周先生于内廷久侍茶道,想必对此物也深有研究。”

    我含笑摆首。他一顿,继续道,“愚观周先生,亦是风雅而具才情之人,怎么会只眼盯着一个利字不放,而忘记圣人之仁教呢?”

    “那么先生朴素而无所求,又为何会愿意充当官商之代言,为他们的利益奔走呼吁呢?”我笑着应他。

    他抚须轻笑,沉吟片刻道,“当今陛下,锐意改革,果然不愿做守成之主。愚当日曾劝先帝不可废弃长幼之序,可惜先帝并没有听进去啊。”

    我微笑劝他道,“天下之主,有能者居之。先生若这样想,也许会释然一些。”

    他当即摆首,“所谓国本,关乎社稷天下,不可动摇。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谓之国本。君主不在于能或者贤,君若不贤不能,那么还有宰执,有内阁,有群臣辅佐。而今这些人,陛下怕是一个都信不过了罢。所以,天下大事便都落在了周先生身上。”

    “元承不敢做此想,亦不敢做此事。请先生相信,陛下不是一个会为奸佞小人所蛊惑的君主。”我望着他的眼睛,真诚言道。

    他亦回视我,肃然问道,“那么周先生你呢?愚今日请你到此,便是想听你一句实话。你回京之日,会不会怂恿陛下查封愚讲学之书院,甚至禁天下讲学之所,禁所有对你不利之言论?”

    闻言,我始知他心中所虑之事,遂郑重向他告知我的想法,“先生请放心,元承绝不会这么做。元承明白君子和而不同的道理,如果因为先生言论反对我,便令行禁止,天下人将因此以为这是对讲学的惩戒,从此闭口不谈圣贤之道,国家正气便会因此消耗。何况先生应该知道,陛下并非始皇,绝不会做焚书坑儒这类事。”

    他见我说的真诚,亦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只淡淡一笑,复请我饮茶。

    半晌他指着兔毫盏道,“周先生点茶的技艺想必很高妙罢?”

    我回答,“惭愧,国朝如今不尚团茶,内廷供奉的也多为散茶。故元承对此道甚为生疏。”

    他笑而不语,想了一会,捻须道,“愚与周先生今日之论,正似北宋司马光与王安石之争,都是为一个利字。既然彼此都说不赢对方,不如我们也来仿效古人,斗试一番茶艺如何?”

    斗茶是唐宋时期流行的雅玩方式,尤以宋人最好此道,上至皇帝公卿,下至士大夫,斗茶之风盛极一时。想必当年王安石或是司马光亦精于此罢。

    他召来童子,将银茶碾,银茶匙,锡汤瓶并建州龙团胜雪茶一一设下。

    我无奈,只得全力应战,屏心静气令心目之中唯有茶事。我用茶碾细筛团茶,又温过茶盏,耳中专注的听着汤瓶中煮水的声音。待瓶中水煎熟,我以小勺舀取茶末,在盏中调做膏状,然后执起汤瓶沿盏壁注汤。一边注汤,一边用茶匙击拂。

    茶谱云,茶匙要重,击拂有力。故我击拂时在手上又多加了一份力,少顷即有白色乳花浮于汤面,渐渐泡沫浓郁,如疏星淡月;第二拂,以银匙击于汤心,随后汤中如奔涛溅沫,细看其花,有如碧潭之上浮青萍,又似晴天爽朗之上浮云鳞然。

    而斗茶所重,不仅在于乳花,更在于乳花泛盏之久,此即谓之咬盏。斗茶胜负便取决于谁的盏中乳花持续时间久,花散而先露出水痕者便算输了。

    我此时忽然起了个念头,想在汤花中点出一枝细竹。此前点茶时候偶尔戏玩过,究竟成与不成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全当一试好了,于是便在注汤结束时随着最后一拂,手势微微轻扬,汤中立时现出一弯翠竹,纤巧如画。

    不过须臾的功夫,乳花中的竹子形状便消散开去。我见成若愚也停下了击拂,便安静的观看两只茶盏当中的乳花,等候结果。

    过了一会儿功夫,我的盏中乳花渐渐变淡,泡沫不断的破灭,慢慢露出了第一道水痕。

    我随即笑道,“先生技艺纯熟,元承输了。”

    他摆首,温和的说着,“你的茶百戏做的精妙,我适才见你似乎是无心为之,偶然起了个念头随性做的。随手勾勒却能达到别人练习很久都没法企及的境地,可见你是个心静的人。”

    他注视我,露出和煦的笑意,又道,“你和我想象的不同,年轻却不骄躁,得志而不狂傲,确有君子之风。希望你能守住我们的君子之约,也希望日后你实现了目标,还能记得还利于民这四个字。”

    我起身,整理了衣衫,向他端正的行揖手礼,在我未能兑现承诺之前,我也只能以此礼向他表达我的诚意。

    这年的冬至,我回到了禁城。孙泽淳亲自与东华门处迎接我,他一见我就笑道,“可算把你盼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啊,这内廷的事都交办在我一人身上,累都累死了。这下好了,我可算能过个踏实年了。”

    我一壁走,一壁开他玩笑,“你是能者多劳,我回来也不济事,还得仰仗你才行。”

    “你可别这么说,我担不起。哎,话说都这会儿了,各处的炭敬也都送进来了,有好几个都是送到我这儿,却是指名要给你的,托我送到你那儿,怎么着啊?今年还是不要?”他微一叹气劝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这些人毛病是断不了的,只要你周掌印得陛下宠,他们不管你收不收也得把这些东西预备好。你也是,赏他们个面子又能如何?东西可以收下,至于办事那就看老子心情不就完了嘛。”

    我冲他笑笑,尚未接话,他又颇神秘的低声说,“这阵子去你家送东西的人可不少,可惜也都没进去门儿。你家规够严的,把个阿娇调理的这么规矩。”

    我蓦地想起白玉,又有半年未见过她了,遂暗自提醒自己下次出宫之时一定要去看看她。

    “那些东西你究竟要是不要?别的也罢了,有一帧杨风的韭花帖,我瞧着颇真,你也没兴趣不成?”他语气中带着某种隐秘的兴奋,低声问我。

    号称天下第五大行书的韭花贴,我只在宋人宣和书谱中读到过对它的评价。怀着好奇,我问他,“这又是谁送的?”

    他呵呵一笑,缓缓讲述,“南京刑部主事钱之浩,他在任上七年了,想求个京里六部的缺。这对你,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么?”

    我转顾他,笑答,“这话你也对钱之浩说了罢?我没记错的话,你哥哥年前调了南京刑部,正在钱之浩手下当差。你倒是不忘了给你兄长铺路。”

    他一晒,忙道,“咳,你就非得事事都这么明白不成?俗话说难得糊涂,装个傻乐得大家都自在不好么?”顿了一下,他转而用推心置腹的语气又道,“如今你什么都不缺,又圣恩正隆,还不趁这会儿在朝中多安排些自己的人,就是日后有个变故,也有人替你说话不是?再者说了,你跟钱,总没仇罢?”

    我笑而不语。他见状着急的催问,“那帖子可是好东西,市值怕是得有五千两,你又好这些何苦拒绝呢?钱之浩也不过要个三四品的官,你就当动动嘴皮子的事儿。你也知道,我与你不同,尚有亲戚需要照拂,你就当可怜我这点心思。哎,想当年咱们一处玩耍的时候,我可没亏待过你,举凡有人欺负你,我可是挡在前头的。如今当作你还我人情总行了罢?说了这半日了,你倒是收不收,给句明话啊?”

    我不由得忆起从前他对我的照拂,颌首微笑道,“收,好东西为何不要?回头我差人去你那儿拿。另封五千两银票给你,麻烦你转交给钱之浩。我信得过你,这钱你一定会给他的。”

    他大惊,张口结舌的问道,“你还真买它啊?五千两啊,兄弟!那可是你那皇庄一年的进项!陛下给你的恩典,你就,就这么用。唉,元承,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会向吏部要了这些年钱之浩的考评,若是他没什么差错,我亦可以向陛下建议。至于礼就免了,告诉他以后也不必如此。”我停下脚步,对他正色道,“朝廷捐纳,是为解决赈灾急需。我周元承可没胆子卖官鬻爵,希望你日后也永远不要打这个主意。”

    五代人杨凝式的韭花贴字体雅正,风神洒脱,字距行距之大前所未有,讲求的是尚意。确是一副难得的佳作。

    我拿了这幅字帖去养心殿向陛下复命,行至殿门前,听到殿内传来一阵欢快的笑语声,不用分辨便可知道是陛下和秦启南的声音。

    殿前内侍见了我躬身行礼,笑着对我摆手道,“陛下和王爷正说的高兴呢,周掌印且别打扰他们。”他向殿中努嘴,解释给我听,“前阵子陛下犯愁赈灾的事儿,天天都愁眉不展。王爷提议宫中省俭用度,又让宗人府的裁减了宗室费用,还号召了京里三品以上的大员并那些皇商们捐资,颇有成效。陛下可算是开怀了些,这几日都和王爷晚间批奏疏之后一道回交泰殿,连日常说笑的时候都多了。”

    我一面听着他的话,一面用力的收敛住心底泛出的淡淡酸涩,不免再度鄙夷自己,内心深处藏着如此龌龊心思。我对他点首笑笑,欲转身离去。

    忽闻殿中陛下的声音,她扬声问道,“外头是元承么?怎么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