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月照宫阙乌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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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承是朕的臣子,你是朕的丈夫,朕腹中皇儿的父亲!都是朕身边亲近之人。”陛下面如止水,不动声色的答道。

    这个答案并不能令秦启南满意,他摇头晒笑,“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对父亲,对秦家是何等的倚重和信任!如今你却处处都听他的,他究竟算是什么臣子?不过只是皇室家奴,你何以这般信赖一个奴才?”

    她猛地皱起眉头,冷冷的道,“朕倚重何人,视何人为近臣,事涉朝政,不是你该妄议的。”

    秦启南倒吸了一口气,连连摆首,不可思议般的望着她,半晌,他点首道,“好,我不能议政!我只是你的丈夫,那么我们便说说作为一个丈夫的感受。对于你而言,我这个丈夫有他这个近侍重要么?你打破规矩让他住在乾清宫门口,让他给你读奏疏批奏章,许他给你梳发,还和他诗词相和。看看你们那两首长相思,和的多么贴切,多么相衬。不知道的人都会以为,那两阕词才是一对夫妻在互诉思念之情!而我那支词,简直是格格不入!”

    “你竟敢窥探朕?”她森然逼问道。

    秦启南怒极反笑,“窥探?你那般珍视的将他写的东西收在书里,放置在我能看到的地方,我何用窥探!难道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你将我特意寻来送你的东西转手就给了他,你何尝珍视过我的心意?”

    他猛地看向我,近乎狞笑般的问,“请问周掌印,陛下那副清明上河图,现下却在何处?”

    我垂目默然,须臾,欠身答他,“在臣房中。”

    有片刻的沉默,他发出一阵无奈又愤懑地嗤笑。

    “朕赏给元承什么,何用你知道?”她高傲的扬起下颌,挑衅的看着秦启南。而我知道她此刻已满怀怒意。

    她的话亦深深的中伤了秦启南的自尊,他忽然扯过衣袖,从袖中扯出一沓薛涛笺,轻扬了两下,继而劈面摔在了我脸上。

    “那么你让他代笔写的这些东西,是不是我也永远都不应该知道?你竟让一个,一个阉人来和我的词……徽赢,你究竟置我于何地?置我对你的感情于何地?”

    薛涛笺轻盈透薄,扬在空中瞬息便飘散零落的一地都是,我俯身去一张张拾起,纸上那些熟悉的句子扑面映入眼帘,一字字都是他的衷肠。

    我心中难过,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曾被辜负了的心意。

    一双素手按在我的臂上,她脸色苍白的对我摆首,“朕累了,扶朕回寝殿。”

    我依言扶起她,她目视前方,在走过秦启南身侧时也未看他一眼。可惜他并未注意到她面容惨淡,只把她的沉默当成是对他最大的蔑视,他斜跨了一步拦在我身前,用他所能用的最恶毒的语气低声说道,“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根本就是个,假太监!”

    身体本能的震动过后,我飞快的稳住心神,却被旁边传来的更猛烈的震颤惊骇到。陛下的身子无力的向我臂弯中倾倒,我的手亦被她紧紧的扣住,她的唇色变白,摇摇欲坠间她无力的说着,“朕的肚子好痛……”

    猛烈的心跳过后,我已缓过神,暗自祈祷她不要在这时候临产,毕竟距离太医推断的时间还有数十天。我已顾不上看秦启南一眼,搂住她便往外走,我一面吩咐人去传太医,稳婆,一面命人来搀扶她,然而她已经痛的无力说话,无法行动。

    我拂开欲上前搀扶她的宫人,迅速将她抱起,她近乎足月的身子依然轻盈娇弱,窄袖背子的领口微微的张开着,露出一段纤巧精致的锁骨。

    她把头靠在我怀里,隔上几步,我便能感觉到怀中的人身子一紧,痛楚已令她完全失语,在我将她放到寝殿床上后,她略微睁眼,茫然而艰难的对我笑了一下。

    内殿里的太医,宫女,稳婆忙做一团,我屏住呼吸,在廊下仔细的听着,希望能从众人纷杂的脚步声,话语声中捕捉到一丝她的声音,哪怕是那么短促而痛苦的呻吟。

    终于有一声虚弱而隐忍的叫声传来,尽管声音细弱,但足以打破深宫的寂静。我的心剧烈的跳动,那一声之后,我始知何谓心急如焚。

    同样立于廊下等待的秦启南面色铁青,他再也无法忍耐,只能在外面守候的焦虑和恐慌,欲冲进内殿,却被一众内侍宫女团团阻住,他们恪尽职守的苦苦相劝,这是祖宗的规矩,事关皇帝的体统,他不能进去。他几乎要向拦阻他的人挥拳相向,但最终他还是深深的吸气,令自己慢慢平静了下来。

    退守廊下,听着殿中随时可能发出的惊心动魄的声音,他的面容渐渐一片惨白。

    他不断的在深呼吸,过了许久之后,我听到他用切齿的语气对我说,“如果她有半点差池,我一定将你凌迟,再挫骨扬灰。”

    我漠然垂首。倘若她有不测,无须任何人发话,我都甘愿俯首,引颈就戮。

    一段漫长而焦灼的等待,忘记过了多久,是一声暗哑而又饱含了委屈的婴儿啼哭声,令寝殿前围着的所有人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宫人们的脸上瞬间漾起如释重负的欣慰笑颜,为他们劫后余生的君主,为那个尊崇的新生生命,也为自己只能依附于这座庞大苍凉的宫阙为生的,菟丝一般的命运。

    “恭喜陛下诞下皇子。”内殿中的传来稳婆的报喜声,继而是宫人们此起彼伏的贺喜声。

    婉芷抱了新生儿出来,捧到秦启南的面前给他看。他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暂时压制内心对孩子的好奇,转而期盼婉芷能够说些陛下的情况。

    “陛下可累坏了,人都要虚脱了呢。陛下吩咐,王爷守在外头这半日也辛苦了,看过了小殿下就请您先回去歇着吧。明日再看瞧陛下也是一样的。”婉芷用安慰的语气对秦启南说道。

    秦启南的背脊僵硬了一瞬,之后他微微弯腰触了触襁褓中的孩子,从侧面可以看到他扬起了嘴角,这半日的辛苦焦虑总算换来一个圆满的结局。他逗弄了一会孩子,冲婉芷点了点头,嘱咐道,“好好照顾陛下,本王明日一早就来看她。”

    婉芷颌首向他蹲身行礼。秦启南面向内殿,目光殷切而柔软,仿佛想要穿过碧纱橱落在他心上之人的身畔,凝望片刻,他垂下眼帘,淡淡的笑了笑,转身带着他贴身的内侍秦辛缓步离去。

    我想陛下一定没有心力来安排我的去留,趁着婉芷还没移步,我快步走上去看了看她怀抱的婴儿。

    那是一个面庞清秀的孩子,也许因为提早降临人世的原因,他的脸过于细瘦,皮肤略有些发青,让人观之即产生一股怜爱之情。他双目紧闭,偶尔会发出低低的咕哝声。

    我克制住想要去抚摸他细嫩小脸的冲动,转而看向婉芷。她对我温和的笑道,“随我进去吧。”

    我一愣,她更加柔和的注视着我,点头道,“陛下说她想见你。”

    内殿中隐隐还有些血腥气,那副大红罗圈销金帐红的刺目,和她此即苍白无血色的脸形成鲜明的比照。仿佛知晓我的到来,她睁开眼睛,从被子里抽出手臂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到床边,蹲下身子望着她,她忽然扯出一丝与此情此景颇为不相宜的顽皮笑容,轻轻拍着床边,示意我坐下。

    我一时踌躇,并未依吩咐而坐。

    “你既敢抱朕,怎么这会儿又不敢坐了?”她双眸清润,苍白面色衬托下,显得瞳仁如黑曜石般闪亮。

    我含笑起身,挨着床沿坐了下来,尽管有些不安于她暧昧的语句,我仍然对她温和的笑着,暗暗告诉自己,她不过是随口说说,并不会意识到那句话可能在我心底泛起多大的涟漪。

    “您看过小殿下了么?他很好看。”我率先打破沉默的问道。

    她显然还没有能适应母亲这个新的身份,提到孩子,她表情茫然而冷淡,“看了一眼,皱皱的,不像你说的那么好看。”

    我不禁失笑,“也许他们着急让您看到殿下,还未给他打扮齐整,明日再看时,您就会发觉他很清秀很漂亮。”

    她默然无语,陷入某种沉思的情绪,片刻之后,她有些期待又有点不安的问,“他像我么?”

    我匆匆的回忆了一下那张楚楚动人的小脸,其实对于一个婴儿来说,很难在他的面庞上看到父亲或者母亲的明显特征,我准备对她说一个善意的谎言。

    却在此时,脑中忽然闪现出我看他时,他微蹙的眉尖好似藏了一弯浅浅的愁绪。

    我肯定对她点着头,“像!臣觉得他很像陛下。”

    她松了一口气般释然的笑了,身子向外挪了挪,“他会是个健康聪明的孩子,对么?他是朕的长子。也许以后会承继大统。朕记得母亲说过,希望朕能有个儿子。女人,坐在这个位置上终究是辛苦了些。元承,朕以前不觉得,如今,朕有些明白了。”

    她也许仍然无法释怀今日之事,我不欲她再度为此烦恼,遂点首回道,“是,殿下一定会是个健康聪明的孩子。您可以为他想个好名字了。”

    她意兴阑珊的翘起嘴,“明日先让礼部拟几个名字来看看吧。朕突然早产,满朝文武都会措手不及。可是朕却拿那个罪魁祸首一点没法都没有。”

    她口中的罪魁祸首今日也刚刚荣升人父,正沉浸在幸福愉悦中,何况在他眼里,真正的罪魁其实应该是我。

    “这只是个意外,您平安无事,殿下也很健康。一切都会很好的。”我温和的望着她,真诚的希望她能忘记不愉快的事。

    事与愿违,她迅速的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幸而朕命大!如若不然,朕今日就是一尸两命的结局。他的心思,朕决计不会原谅的。他和他的家族从来都没把朕当成过亲人,他们需要的是朕提供的荣华与权力,朕何尝不是一个保证秦氏血脉可以继续坐稳这个位置的工具。可惜,秦氏选错了人,他们不该挑秦启南,他是多么骄傲而自负的一个人,他怎么能忍受生活在皇室的阴影下,永远只能错后半步站在朕的身侧。他做不到的,做不到……”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呓语。

    我想对于这样一桩婚姻,即便是她自己所选,她也一样有着不甘和懊悔吧。

    此时殿中之人大多退去,我起身在博山炉中燃了一支安息香。望着青烟徐徐上升,我回首对她说,“陛下不宜思虑过多,早些休息吧,臣明日一早再来看您。”

    她双目微垂似有浓浓倦意。我想也许是因为安息香的缘故,她终于可以沉酣一梦,最好亦能把前尘烦恼尽忘。

    我向她欠身,退向殿外。“元承,”在我即将转身的一刻,她轻声的唤我,“孩子的乳母,朕只要你选的,朕讨厌秦家送进来的人。”

    她好像用尽最后一丝意识说了这句话,之后便呼吸均匀的睡去了。我走出殿外,为她关好门。

    已是清秋时节了,一弯新月昏惨惨的隐于云间,再过十几天,它将变幻成饱满圆润的一轮光源,照亮九洲上下万户千家。

    可它此即却昏暗不明,而我也因她最后叮嘱的那句话,心头已然拂上了一层晦涩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