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萧萧秋风起

篆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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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早朝后,陛下允我回房中休息一个时辰。我跪了一夜,膝头已有些发青,轻触之下仍会感觉肿胀疼痛。

    阿升用温热的巾帕敷在我的膝上,等帕子凉些了再重新去沁了热水,他动作轻缓温柔生怕弄疼了我。只是他认真的做着这些,却始终不肯抬眼看我,只是一味垂着头。

    “阿升,”我轻声唤他,“和我说说话吧。”

    他颤了一下,头垂地更低了。

    我和颜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可否告诉我,从一开始你便是陛下安排在我身边的么?”

    他快速的摇头,“不是的,我是先跟了大人您,后来,陛下找到我,要我将大人日常的事尽数禀报她……”

    他抬起头,看着我真诚的道,“陛下不是要监视您,真的,她和我说,您这个人心肠太软性子又好容易被人欺负,她不放心才叫我这样做的,陛下,她很信任您,也很看重您的……”

    我叹气,心中有些酸楚,亦有些微甜的感觉,“对不住,让你也替我操心。”

    他一径摆首,声音闷闷的,“我跟着您心里很踏实。只不过,还是让陛下说中了,那些人到底还是不相信您,那样欺侮您。”

    我轻轻抚着他的头,拉他起身坐在我身旁,我的手在碰触他的瞬间,他又微微的颤抖了一下,小声问道,“大人,您以后还会相信我么?”

    我微笑点头,“当然,我一直都相信阿升。”见他神色放松了许多,我问道,“昨日内务府那些人,也是陛下派去的么?”

    “不是的,陛下不想看您那般难堪,应该是另有旁人,只不过这个人是想讨好您还是知晓了其他的事故意为难您,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了想,对他说道,“还得麻烦阿升再帮我做些事,内务府的东西要退还回去,你只管去送,其余的不用理会,我自会去和总管赔罪。再有,帮我去探探他的口风,从何人处知晓我置宅子的事,我心里疑心一个人,只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他。”

    阿升用力的点点头,终于对我展露笑颜,笑容中带着明显的信赖和关爱。

    几日后,陛下急召秦太岳等内阁辅臣商议甘肃撒拉尔回民叛乱一事。这是她即位以来,边疆第一次起战事。

    “臣举荐一人,山东巡抚程仁浩,此人在洪泽湖一代剿灭匪患颇有成效,用兵素以诡异独断闻名,陛下可派他领兵平叛甘肃之乱。”秦太岳所说之人,是乾嘉二十五年二甲进士第七人,授兵部主事,后外放山东,一直以来皆是秦太岳的嫡系。

    陛下沉吟道,“叛军与盗匪不同,且撒拉尔部盘踞祁连山一代,山地与水域作战又自不同。程仁浩并无山地作战之经验。朕觉得他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朕心中已有一人,前任云贵总督李诚,辅臣以为如何?”

    云贵总督李诚贪腐案是陛下即位前办的最后一桩大案,李诚其人是三朝的老臣,战功卓著,素有长胜将军之名,后因功自傲在云贵一带结党贪污,为秦太岳门生大理寺少卿裴炎琦上书弹劾。此人被革职下狱,如今还羁押在刑部大牢中。

    果然秦太岳反对道,“李诚贪赃枉法居功自傲,在云贵结党横行无忌,先帝震怒其人劣迹曾言永不复起,而今朝廷并非无人可用,何以陛下非要启用他?臣担心陛下若执意如此,恐难平天下人之口啊。”

    “也不尽然吧。”陛下轻笑着,“先帝在时,虽恨李诚贪腐但终念其征战多年立功无数才网开一面只判了斩监侯,而今辅臣说复起他难平天下人之口,可天下人想法也不尽相同,刑部主事李松阳今日就上书奏请朕重新启用李诚。元承,给辅臣们念念李松阳的奏疏。”

    我接过奏疏,见上面加封了一个秘字,想必是近日陛下为改革奏疏皆需通过内阁再转司礼监呈上,期间多人经手不但容易泄密还不利于下情上达,所以准部分官员有秘奏之权。

    我直接念道奏疏关键之语,“李诚历任封疆,干力有为,能征善战,素有平叛之功,三十年来未尝败绩,请用议勤议能之例,宽其一线,准其将功折罪,再为朝廷定边。”

    我一面念,一面想到着来陛下早已想到复起李诚会遭到秦太岳反对,一早授意李松阳上书,此刻正好堵住秦太岳等人之口。

    秦太岳沉吟不语,面色稍有不愉,但亦平静道,“看来陛下心意已定,李诚之能倒也适合担此重任,但若其此次平叛失利或其后再有枉法之事,臣恳请陛下再不能曲法姑容之。”

    陛下微微颌首,随即下旨将李诚从刑部大牢中提出,赏三品昭勇将军,赴甘肃总办军务。

    我那时见到李诚,他已年逾五十,但依然身健目朗,他俯于阶前深深叩首,“陛下隆恩,恕臣死罪,臣必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之恩。”

    经此一事后,我想李诚是会死心塌地的效忠于陛下了。

    他顿首良久,沉吟道,“臣明日启程赴陇,尚有一事担忧,请陛下务必保证大军所需,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切勿出现乾嘉三十年平叛广东时所遇大军断粮之事。”

    闻言,陛下眉尖微蹙,安抚了他几句,叫他放心,随即又准其有秘奏之权,才挥手令他告退。

    李诚走后,她眉间的愁云更盛,以手支头沉吟不语。

    我因连日来在她的授意下翻看户部档案,亦有些忧心,“陛下,甘陕自去岁大旱,官仓储备粮已告急,此时用兵,怕是要从川西一带再征粮草方能补给。”

    “朕已答应李诚保证粮草,不能食言。可这一处虽供应的上,还有别处呢,总是捉襟见肘。户部的记档你都看过了,说入不敷出都是轻的,若此时再有战事天灾,朕真是拿不出钱粮来了。如今东到辽东﹐北到宣大﹐西到甘肃﹐南到交址,屯兵百万所需的粮食就够朕头疼的了。”

    我沉默不语,不禁在想从哪里才能生出这笔钱粮。却听她忽然问我道,“你说,天下间最富的是什么?”

    我微微一怔,随即想到,“是盐业。”近而灵光乍现,”北宋时用兵抗辽,边储亦乏,曾推行过折中法,官府印引,编立号薄,令商人输纳粮草至边塞,计其数目,发给盐引,再由商人持引入京师,官府凭引准其领盐行销。陛下是想按此方法解决边疆屯兵所需粮草?”

    她薄露笑意,点头道,“朕正打算在两淮先行推广此政令,先令户部出榜招商,由盐商出粮运至边塞,粮仓登基所纳粮数填以仓钞,盐商持钞换取盐引再行销售。全国盐政归属户部,在产盐区设都转运盐使司,掌管一区盐政。

    只是此事关乎朝廷财政,边疆战事,绝不容小觑,亦很容易被那群贪腐成性的官吏引为有利可图,贩卖盐引中饱私囊。所以须得一个朕信得过的人去办此事,并代朕考察合适之人选任职盐使一职。”

    “陛下可是已有属意的人选?”我问道。

    她勾起嘴角,有一丝苦笑,“如今朝中能让朕信得过的人,屈指可数。这个天下最肥的肥缺,朕可不想让它落到秦太岳一伙人的手里。眼下,朕确是只有一个人可用。”她顿了一顿,沉声道,“元承,替朕去一趟扬州,办好这个差使吧。”

    我脑中轰然炸开,惊愕万分,不由得张口结舌,“臣?臣,臣是个内臣,不能担此重任……”

    她瞥了我一眼,面容严肃,“内臣又如何?童贯曾提兵打仗,高力士亦曾平叛定策,你不是说宦官亦有能为心正之人么?朕如今满朝也找不出几个能相信之人,且今年恩科之后,新人为政尚待观望,朕点了山西沈继任扬州学政,此人是否堪重用朕亦很想了解。

    你曾与他相谈过,此次不妨再替朕考察一番,若此人合用,日后朕打算点了他做两淮转运盐使。”她扬起脸,用质问的语气道,“你是朕身边最近之人,竟不想为朕分忧解愁么?”

    她说的我无言以对,况且我心里明白她对我的信任,我不忍也不能辜负她,只得欠身道,“臣感念陛下信任,陛下交办的差使,臣定会全力以赴。”

    陛下此意不免招致了群臣的反对。内阁辅臣文华殿大学士万韧直书我年少冒进,得陛下宠信以来,在京城尚且无人可挟制,外出之时只怕更加贪功骄纵,延误政令。

    然而陛下只轻描淡写的让他们详述几件我在京骄纵妄为的事例,群臣一时却又找不到任何实质的佐证。

    陛下最终下旨敕封我为钦差,代天子巡盐政,着令地方镇守太监和文武将领皆需听我号令,并命户部左侍郎王允文陪同一道前往扬州巡视盐政。

    我为钦差巡视扬州盐政一事,最兴奋的莫过于阿升。

    他一面为我收拾行装,一面开心的道,“听说扬州最是繁华富庶,景致风流,隋炀帝为了去扬州看杨花特意修凿了大运河,大人,咱们这趟去是走大运河的水路么?”

    他总是这般高兴,让我也能感受到一些轻松,我笑道,“水路快些,我们这趟便是沿着运河南下。你能看到两岸如画风光,可是要感谢隋炀帝的。只不过我们到达扬州之时已是冬日了,若想看杨花只能等到来年四月杨柳再发之时了。”

    他眨眨眼问我,“那我们可以待到那时候么?陛下没有规定大人何时回来吧?”

    我不禁莞尔,摆首道,“原来你这般贪玩,看来是不该带你去,万一你恋上扬州风光不想跟我回来,我可真是得不偿失。”我略微正色说道,“陛下可没准我在那儿长待下去,她已命我明年五月中她大婚之前必须赶回来。我想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年后我们大概就可以回来了。”

    他微微撅嘴,颇有几分失落。不过很快又念起扬州并江南的美景美食,把这一点点无法看尽杨花的遗憾尽数抛在脑后。他为能够外出那般快活,大约是因为宫中的生活让他充满疑惑和不安。

    这几日下来,他已打探到将我置宅一事广而告之的确是孙淳泽,孙淳泽在内廷一向与人交好,他此番立志要谋司礼监秉笔一职,也是煞费苦心,他倒不晓得我收留了杨家母子,只希望通过内务府买好我让我最终能够感激他。

    阿升告诉我这些时,我却觉得事不尽然。

    孙淳泽机变聪敏善察人心,从前就很清楚我对财物官职皆无*野心,他授意内务府如此做,多半是为试探我。

    倘若我接受那些财物,日后便是我贪贿的证据;如果我拒不接受,不免又会得罪人,所谓过洁世同嫌,官场中人多忌讳这样的人。所以他此举让我两处皆不讨好,于他确是有利无害。

    阿升听我说完这些,一度陷入了沉思,他知道我和孙淳泽曾是幼年玩伴,所以更加感慨人心变幻世事无常。

    可即便暂时飞出这道宫墙,外面的世界终究还是免不了,人生几度秋凉。

    天授元年秋,我肩负着陛下的嘱托登上南下的行船,开始我初次的钦差生涯。

    后来有时回想起,那已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一次经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