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等待

一如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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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卓冉认真地听他阐述,周禹本以为他会嘲笑或鄙视,但他的表情变得认真,眼神透出严肃,还带着那么一点点悲悯。听完之后他想了想,又恢复到刚才那种轻松的神情。周禹按尹卓冉的提示,又点击了一连串按钮,然后尹卓冉稍微提高音量,对着工作簿说了一小段话,虽然口齿清晰,但周禹半个字也听不懂,也许这就是他刚才所说的巴斯特文的发音。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他让他把工作簿粗糙的背面对准床的位置,周禹又依言点触正面的控制键后,工作簿的背面射出几条光线,以周禹的床为“舞台”的全息影像,开始了他有关网络红人的诉求演示。周禹这才彻底对这块不起眼的“黑瓷砖”所体现的智能性心生敬畏。

    投影像是一个微电影式的广告,用四个立体串联的视觉空间,缓慢旋转地向周禹虚拟展示了他的日常生活片段、成为网络红人之前的焦虑和卑微、实现愿望的概念提案、成名之后忙碌的生活、假定的网络事件和因此产生的效应与文化现象、媒体的报道和周禹借助网络平台获得的收益、未来可能性发展的评估和预演、公众评价与反响的正负面剖析……当然还有最后以周禹的样貌为蓝本的女模,对着现实中的周禹,露出满足而惬意的笑容。

    信息量巨大的八分钟展示,以一个奇异的符号而终结,这正是尹卓冉任职的荷尔默思兑换所的logo。尽管周禹知道这些演示只是基于虚拟,但他渴求已久的梦中场景突然直观地出现在眼前时,还是令他热血沸腾起来,他甚至被激发出想为刚才展示的细节中,多提一些增补、优化建议的冲动。

    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尹卓冉睁开双眼,以高素质专业人员的姿态,走到他面前,把周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哪儿拿出来的一个东西,递到他面前,胸有成竹地说:“如果你愿意成为我们的客户,那么请你收下它。”周禹接过那个纯银色金属质感的盒子,打开之后看见里面是一枚黑色的戒指。

    微|博上流行一个梗,博主发一张纯黑色的图,配以“你会看见最应该关心的人”“最该爱的人”之类的文字。周禹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看黑加仑那边的反响,而是在凯瑟琳以字行的首页,不知道第几次遇见了这个万年梗。

    这次他点开了,看到漆黑屏幕上,像鬼影似的自己。刚才袭来一阵困意,这会儿又没了,大脑疾速运转、身体极度疲惫的这种感觉,特别让人沮丧。他机械地打开一个文档,选了几条未来两天用以吸引眼球的文字,又从一个文件夹挑出几张照片,编辑好后用凯瑟琳以字行的账号设置了定时发布。

    他曾给微|博客服打过电话,定时发布的功能只能预设两天,这样太少,建议他们能改为提前七天或者更长。后来当然也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改变。周禹深入饭圈之后,每次定时发布引起的话题,有时连自己都会忘记,在预设的时间突然看到它被发布,能让他以一个路人的心态揣摩某些角色。

    设置完后他只是呆坐着,尹卓冉的出现和今晚的经历太真实,并没有让他觉得恍惚。古人常说相思无凭据,人对很多真实的事,需要有一点具象而实在的东西,时刻拿来提醒自己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中的自己,不是假的。放在桌上的戒指和名片,就是那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人,真实存在的证据。

    他突然萌生一种想法,作为第一个,揭穿那个世界,让他们暴露的人。但他随即想到,既然尹卓冉称他为客户,那必定还有人也成为了他们的客户。而且尹卓冉临走时的叮嘱,更像是警告。面对严肃的事件,决不能轻举妄动。他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一边打消了这个让他内心深处觉得不太道德的邪恶想法。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认为的那种道德,基于什么。

    翰翰在睡梦中呜呜叫了两声,这让他更加心烦意乱——那是一种痛苦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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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只狗是两年前别人转送的,一开始翰翰的到来为他寂寞的生活增添了不少陪伴和乐趣。那时候狗还处于要接受训练的阶段,经常满地乱拉乱尿,没有形成基本固定的排泄习惯。周禹训狗的方式太过粗暴,从一开始翰翰对他的怕生,变成短暂的其乐融融,最后又变成对他的害怕。

    这让周禹特别沮丧恼火,所以之后每次训狗都是拳脚相加。渐渐地,他在训狗中找到了某种“痛苦的快感”。发展到后来,他在心情不好或者在外面受气之后,恰好翰翰闯了祸撞枪口上,他会拿各种东西狠狠地打这只无辜的狗。翰翰身上当然也带着萨摩耶天性中的淘气,它在周禹时而极好时而极坏的对待下长大,那种木质晾衣架都不知道打坏了多少。

    起初周禹还只会打它的身体,几次之后他觉得没有作用,就直接敲打翰翰的头颅,这会让翰翰一边狂吠,一边对他呲牙,他觉得被打急了的狗,像狼,已经丧失了狗的温顺和可爱,于是打得更狠。他抓住翰翰把它的头狠狠撞到地上的瞬间,脑袋里经常出现一个画面:小时候他爸爸也经常这样抓住他妈妈的长发,把妈妈的头在墙上撞得砰砰作响。那个记忆片段直到现在仍清晰无比,他甚至恍惚间觉得自己手里抓住的,是后来弃他们母女而去、从此再也没了音信的亲生父亲。

    “爸爸,谢谢您!亲爱的爸爸,谢谢您!”他常会这样在心里对着眼神惊恐的翰翰说。

    再后来,莫晓琳看不下去了来劝他,也被邻居投诉过几次,他就在每次“教训”它之前,先用香肠把翰翰骗过来,然后用一条旧床单整个包裹住它,以防自己被它挣扎的爪伤到,进而再用胶带缠住它长长的鼻梁和嘴巴,这样翰翰只能在挨打或被强行撞头的时候发出歇斯底里的呜呜声。

    还有一个让他对翰翰态度发生从天堂到地狱逆转的诱因,就是某次在微|博上发了几张翰翰的照片之后,有路人评论“寂寞的女人和抚慰寂寞的狗,女(尸吊)原来真的喜欢大狗!”起初他并未理解,后来随着那条评论点赞的飙升,他刻意去搜索了一下,才明白那些人说的真实含义。这些怒气也转移了到翰翰的头上。

    他带着报复、挑事儿的心态,把自己的“心得”发布到微|博,制造一些话题和热门。比如“狗很贱,打到半死,给一根肠就爬起来了,所以养狗的人也很贱,当老板的最喜欢啦。”之类的内容,还有“吃辣的人都是下等民工,吃甜的人才是上等白领”“过农历生日的都是农民,过公历生日的才是城里人”等等,这些话题引发的骂战,让他从发布者的刺激心态,转变为一种旁观并凌驾于世人之上的成就感——每逢此刻,他眼中的自己,就是站在百家讲坛上的于丹,尽管这种臆想中的画面,仅仅是一部默片,但他乐此不疲。

    翰翰第一次病发,是在三个月前遛狗的时候。周禹带它出门,突然没有预兆地,就在电梯里倒地抽搐,翻白眼吐白泡,尿了一地,还吓哭了电梯里的一个小女孩儿,接着又被小女孩的母亲数落了几句。他带翰翰去附近的宠物医院看了一次,他当然没有告诉医生自己对翰翰的所作所为,而医生的诊断是寄生虫侵入大脑,并给他开了一大堆昂贵的药,并建议他带狗去隔壁做一次美容。

    从这之后,那种痛苦的煎熬开始了,只要看见它、想起它、听到它的叫声,他都被一种长久而沉重的愧疚和愤怒折磨着。但庆幸的是,他从那时起,就停止了对翰翰的虐待。奇怪的是翰翰从此出现三种状态,有时它莫名地兴奋,对周禹和任何去遛它时遇到的陌生人过分亲近示好,这种状态下它的眼神天真、诡异,像个在黑夜中看见了花海的诗人;有时又长时间躲在床下、角落,充满敌意,但当周禹无意间拿出那条旧床单,就会令它全身发抖,这时翰翰的眼神,又像一个对世界充满质疑和畏惧的孤儿;最后一种状态,就是病发时令他无能为力的抽搐。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通道,来疏散自己的痛苦,于是他把对翰翰的“教训”,换了另一种方式转移到微|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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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暂时从回忆中抽离的周禹,用凯瑟琳以字行的账号,发了一条新的微|博,只有三个字【对不起】。这是他对翰翰说的,也是这个周末,继悼念尹卓冉那条微|博之后,发布的第二条,让路人不明所以的微|博。他大概能猜测得到这一条将会引来的评论,但不重要了,现在只想洗个澡睡觉。

    起初他在微|博世界里,四面八方挑事儿的时候,那些咒骂会影响到他的心情,但后来渐渐习惯了,反而变成一种比刺激更刺激的刺激,比好奇更好奇的好奇。那是对这个虚拟世界的观望,对这个虚拟世界中的人心进行窥视剖析的趣味。

    他知道国产式路人善于咒骂的状态,只是一种怨气的转移,这个充满怨气的世界,每一个细节、每一种结构、每一种关系,都有可能成为怨气的来源。这是“踢猫效应”从社会化到网络化的变异,路人可以在网上发泄来自现实中各方面的负面情绪,让自己对各类人事的不满有一个虚拟的,但次日天亮就会破裂的容器。

    在这个虚拟世界中,也许是基于对某种宏观环境的失望,娱乐成为最大的正面精神需求,于是一切都被娱乐化,那是网络中的家长里短饭后谈资;而咒骂成为最大的负面精神需求——发泄,既可以隐瞒身份,又不用承担责任,比现实生活中的骂街有效、简洁还不会引发后遗症;连接这两种精神需求的,是一种叫“吐槽”的东西。吐槽有时成为供人喷饭的笑谈,有时又会变成招人咒骂的暗示,那个叫“吐槽”的虚拟形象,带着多重面具,随时转换身份,它的后面藏着一张空虚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