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垂钓难飞龙变囚龙,人心乱疑云满使团

暮兰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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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沈今竹和孙秀商议完迎接顺王的对策,次日就坐着大海船,率领使团去了海南岛,跨越狭长的琼州海峡,平江伯陈雄率领着槽兵护送使团驶入海南岛港口。卡洛斯和弗兰迪两个老熟人在港口迎接,远远的鸣炮示意,同时也有威慑之意。

    加农大炮震天响的轰鸣声令许多使团官员惊吓的脸都白了,平江伯看见港口停泊的西班牙无敌舰队庞大的盖伦战船,以及上头一排排擦得锃亮的加农大炮炮口,相比之下,自家战船和火炮顿时被比的如乡下烧火丫鬟般灰头土脸了,不由得对沈今竹低声感叹说道:“红毛番装备精良,我们远不如他们啊。”

    沈今竹将望远镜递给平江伯,说道:“你看那个站在港口炮台上的人。”

    平江伯沿着沈今竹指引的方向看去,顿时身体一僵,喃喃道:“那是皇——顺王。”但见港口炮台之上,一个中年无须的男子负手站在黑洞洞的炮口中间,海南的冬天很温暖,顺王穿着蓝织金云鹤通袖袍,头戴金镶玉五梁冠,双颊晒的有些黝黑,比以前瘦了些,不过眼睛很是明亮,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顺王独自站在那里,形影单只,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似的,有些柔弱无助,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的看着渐渐驶进港口、打着大明龙旗的大海船,沈今竹看见顺王这副模样,顿时心头一软,眼睛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以前总是暗自大骂他是不务正业的昏君,可是时隔一年多后再相逢,以前的

    怨气和不满全部消失了,她意识到自己可以付出比事先预想更大的代价,将顺王迎回去。

    船舶靠岸,卡洛斯和弗兰迪并行上去迎接,出乎顺王意料之外的是,第一个下船的使团使节居然是一个很年轻的官员,穿着四爪蟒袍,头戴黑绒镶金边的头冠,待看清了官员的轮廓,顺王眼睛里顿时迸出一股狂喜来——是她!居然是她!我有救了!

    顺王也不知自己这个判断从何而来,他就是凭直觉,觉得即使整个朝廷都抛弃他了,连太后都无能为力了,沈今竹还是不会放弃自己的,这个女孩子从初见开始,就不断的给自己惊喜,这次也不会例外!

    使团有些年迈的、从未见识过海上风浪的大臣们晕船,还有些人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因此下船之后,卡洛斯将使团安排下去休息,叫了大夫诊治开药,约定后日开始正式谈判,沈今竹作为使团大使,接待的规格是最高的,单独住在一个院落,她早就习惯了乘坐大海船,一年到头天南地北的跑,当然没有晕船或者水土不服的情况,神采奕奕,卡洛斯很是体贴,特地找了两个海南当地的仆妇照顾起居,稍微休息后,卡洛斯的书记官来请她去赴宴。

    沈今竹是单刀赴会,午宴只有她、卡洛斯和弗兰迪三个人。卡洛斯介绍了弗兰迪的真实身份,无敌舰队总司令阿隆索的孙子理查德,沈今竹笑道:“当我看见你怀表表壳的肖像时,我就知道你是谁了,理查德,我在澳门女王的假面舞会上见过你的妹妹安娜,就是在那一晚凯瑟琳女王宣布安娜和卡洛斯订婚。”

    这时理查德已经从初见沈今竹下船时的震惊中缓过来了,原来这个清秀的官员不是鸿胪寺四夷馆的小官,而是传说中的安远侯!就是这个女人说服荷兰和英国人,切断了联军的补给线!联想以前听说的谣言,有小道消息说这个女人曾经是女王殿下的丈夫威廉的情妇——同时也是威廉父亲科恩的情妇,她一刀将科恩割喉,杀死了他,逃出巴达维亚,并且在三年之后挟持了威廉从女王的海上皇宫上逃走了,理查德原本以为她是个心狠手辣、倾国妖姬似的蛇蝎美人,没想到对方笑容和煦,清

    新脱俗,目光澄澈柔和,总之看起来是个好人,绝非传言中的女魔头形象。

    理查德问道:“既然你猜出了我的真实身份,为什么不拿抓着我当人质,交换海南岛呢?”

    沈今竹笑道:“坦白的说,我本来有这个想法的,毕竟阿隆索司令只有你一个孙子,可是当我听到你对顺王的看法,还有在国书中提到交还顺王时,我就改变了主意。理查德,或许你听说过我是一个贪婪的生意人、一个投机的说客,一个卑鄙的政客,其实这些传闻或许都是真的,但是我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顺王曾经是我们大明的君王,也是我触不可及的恋人,只要可以营救他,我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哪怕是被现在的君主认定为叛国,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的。”

    “原来是爱情!”理查德如同找了知音似的,他太了解沈今竹内心的痛苦和纠结了,因为他暗恋着凯瑟琳女王,对方同样都是触不到的恋人、同样处于至尊的地位、同样求之不得,甚至不能求。

    沈今竹瞧见理查德的神色,知道这一步棋是走对了,沈大忽悠添了一把柴,说道:“他已经有了妻妾,我的自尊不容许自己用情妇的卑微姿态来爱他,他甚至至今都不知道我的爱意,可是爱一个人无需让他知道,因为爱情可以是只是一个人的。可是政治太残酷了,现在的皇帝不希望他活着回去。你已经去过京城,他们设了一个卑鄙的圈套让你们的使团入局,就是想借你们的手除掉他,其险恶用心想必不用我多解释了。我在谈判桌上是大名的使者,所以大明国书上并没有提出要回顺王,但是我私底下只是一个想保护爱人安全的女人而已,理查德,你能把我的爱人还给我吗?”

    对付理查德这种情感高于理智的人,讲道理讲利益都不成的,打的就是感情牌,沈今竹考虑了许久才定下这个计策,反正她已经担了许多莫须有□□的虚名,也不差这一个了,虱多不咬,债多不愁。

    理查德顿时被沈今竹的爱感动了,他看过使团的礼单,礼物有些微薄,但是沈今竹私自送来的礼物却很丰厚,全是上等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在欧洲很受欢迎,应该几乎是付出了她一半的产业,足以显示她的诚意。如果换成是他,他也愿意为凯瑟琳女王做同样的事情,何况沈今竹也冒险救过他的命,帮他从京城逃脱。卡洛斯同情理查德的智商,不过被爱情蒙蔽双眼的人虽然有些傻,不过还挺可爱的。

    理查德说道:“好吧,我会秘密的把他送还给你,这一年我和顺王殿下已经结下了友谊,他很思恋家乡,可是他回去之后,还能继续当皇帝吗?他如果不能当皇帝,恐怕回去就面临着牢狱和□□的危险,现在的皇帝连我都不放过,何况是当过皇帝的哥哥呢。”

    一听这话,沈今竹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理查德同情的说道:“安远侯,你是无法和皇权对抗的,不如离开这里,我带着你和顺王远走高飞吧。世界那么大,总有一个地方容得下一对恋人。”理查德自己无法满足心里隐秘的幻想,就“移情”到了沈今竹身上,希望她能圆满。

    轰隆!平地一声雷,苦情戏演得太真,让理查德这个观众都忍不住出手“成全”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沈今竹忙说道:“这只是我的单相思,顺王并不知道我的爱慕,他的目光从来都不在我的身上,何况他惦记着自己的妻儿,是不可能和我私奔远走高飞的。唉,爱一个人,就是要成全他的意思,祝他幸福,不是吗?”

    理查德却说道:“现在不一样了,他落难在此,是你豁出去一切,奋不顾身的救他,安知他不会因此感动,喜欢上你呢?安远侯,你有胆量救他,为何没有胆量表白呢?我这就命人带顺王来这里,

    你们好好谈一谈,我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得不到,他希望沈今竹能够得到。

    沈今竹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太善良也是挺烦人的啊!卡洛斯在背后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用口型说了一句,真是个可恶的白痴!

    顺王很快就被带过来了,理查德尽职尽责充当媒婆的角色,拉着姐夫离开了餐桌,给沈今竹留下告白的机会。一年后重逢在敌营,沈今竹和顺王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还真有些情人在战火重逢的意味。

    沈今竹想象过无数次见到顺王后的言辞,有当头棒喝、恨铁不成钢怒骂版本的,比如说“不作就不会死啊,一天到晚想着瞎胡闹,这下玩大了吧?大明江山差点被你玩完了!你也有今天,活该!”

    有三娘教子、浪子回头版本的,比如说“唉,事情已经过去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吃,你从此改了

    罢。”

    也有横眉冷对、事不关己版本的,比如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何时上断头台?我好去蘸人血馒头吃。”

    林林总总想了好多,真正到了见面,却是一句俗的不能再俗了的三个字,“你瘦了。”

    顺王嘿嘿干笑了一声,说道:“闲来无事就下海游泳,看起来瘦了、黑了,其实身体比以前还好,这一年从未生病,刚来海南岛垂钓时,红毛番军队发生了痢疾,死了不少人,我都没染上,果然天不绝我,看见你从船上下来,我就知道有救了。”

    还连连问道:“太后她老人家身体如何了?皇后——顺王妃、徐侧妃她们还好吗?大郡主下嫁了谁家?你见过郡马没有?太子他——”

    提到太子,一股酸楚涌向心头,顿时说不出话了,他很清楚,所有人的处境都没有太子危险,弟弟已经有了儿子,而且刚立了新后,一旦嫡子诞生,太子何去何从?

    沈今竹轻叹一声,草草说了一下朝中局势,顺王贪婪的听着,拳头时松时紧,听说南宫里的顺王妃哭瞎了一只眼睛,跪瘸了一条腿后,顺王扑通对着京城的方向跪下,低声呜咽,久久不语。

    沈今竹说道:“我施了连环计,四处奔走游说,方能代表大明出使谈判,双方国书均没有提到你。我侥幸利用理查德的同情心暗中将你带走,摆在你目前只有两路可走,第一就是乔装坐着我的商船远走北大年,阿育女王愿意供养您一生一世,她生了一个小公主,那个公主是您的骨血,不过一旦离去,这辈子不可能再回到大明。第二是跟着我回大明,但是一旦回去,一切就脱离了我的掌控,连厂公怀义都很难插手,皇上肯定会立刻派心腹软禁您,甚至很可能危及你的生命!要考虑清楚了。”

    去了北大年,天高皇帝远,他能富贵一生,不用担惊受怕被囚禁,可是这也意味永无翻身之日;回大明,弟弟已经在宝座上坐了一年了,那把椅子是有魔力的,哪怕是一只小白兔也会变成嗜血的老虎,他不会让我好过的,甚至可能让我生一场莫名其妙的病症,下药弄死我。可是——可是至少还有一点点微弱的希望,那里是京城,是政治的中心,朝堂上的大臣们都曾经是我的臣子,至今也有人内心依然效忠于我……

    顺王内心在挣扎摇摆着,年过不惑了,人生居然经历了这等变故,真是始料未及。放眼历史,有那个被囚禁释放,重返京城的君主能够重新登基的?未有之也,可是万一有例外呢?

    顺王看着穿着四爪蟒袍的沈今竹,心头涌起了一股力量来——翻遍史书,也从未有女子封侯啊!可是沈今竹却做到了。所以希望纵然渺小,甚至很可笑像是在白日做梦,可是沈今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真实明朝里真有个女人因战功而封侯,就是明末大将秦良玉,她几次救了风雨摇摆中的大明,封了侯爵,并且授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的官职。)

    沈今竹没想到自己充当了励志的例子,顺王恰好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怪人,他将杯中的葡萄酒一

    饮而尽,说道:“我跟你回去。”那一刻顺王坚毅的眼神,让沈今竹第一次觉得这个素日不着调的男人有了帝王的威仪。

    沈今竹说道:“既然你已经做出决定,我就暗中把消息先放出去,孙秀他们会在背后造势,势头越大越好,最好要全大明的人都知道你已经在南边垂钓回来了,声势浩大的回去,这样全天下人的见证下,你不至于一回去就‘暴亡’。只是虽无性命之忧,但是被软禁,不得自由的日子会很难熬的。”

    顺王苦笑道:“一个失去皇位的亲王,去那里都是牢笼。远走北大年,当阿育女王的男宠,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牢笼呢。”

    顺王已经做出决定,沈今竹说道:“眼下需要你配合演出一出戏,好应付理查德这个媒人……”沈今竹匆匆将她撒的弥天大谎说了一遍,顺王听的是哭笑不得,指着沈今竹说道:“你——我虽荒唐了些,但一直把你当晚辈、当朋友看的,绝对没有过这种心思,你表姐为我生了两个郡主,两个女儿模样都有些和你相似,我若是——那岂不是禽兽不如了嘛。”

    两人商议好了对策,顺王单枪匹马找媒人理查德,坦言说道:“安远侯已经对我表白了,可是我一直把她当做晚辈和朋友看待。我也曾经热恋过,她叫做刘凤姐……”顺王将自己和刘凤姐的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情史讲了一遍,叹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对凤姐的爱恋至今都难以忘怀,她的凤钗一直贴身戴在身上。我的心容不下其他女人了。”

    言罢,顺王将怀里的凤钗取出,他对凤姐的感情是真挚的,一点没说谎,凤姐死后,这个凤钗就是他身体一部分了,去哪里都带着,没想到居然在这时候派上用场。顺王和凤姐的爱情故事很令人震撼,还有凤钗为证,理查德再次被感动了,说道:“可是你一旦回去,皇帝弟弟会使出阴损的手段对付你的。”

    顺王摆出一副大无畏的样子,说道:“老母妻儿皆在京城,逃避不是办法,苦难再大也要面对,男人应该勇敢承担起责任,何况安远侯已经冒险为了我做了那么多,我不能辜负这个忠臣的期待啊。”

    理查德顿时肃然起敬,顺王暗叹:卿本好人,奈何太感情用事。

    次日一早,沈今竹和老弱病残使团开会,一个说话有气无力的使节质问道:“听闻昨日安远侯和联军两个头目单独见面,到了快晚饭时才回来。这样不妥吧,且不说男女之别,哪有大使抛开使团,私自和对方和谈的。”

    沈今竹冷哼一声,说道:“我倒是想带个人去帮腔啊,可是你们要么蹲在马桶上起不来、要么抱着痰盂猛吐、要么病在卧榻上哼哼、要么晕船晕得找不到北了,这个样子如何坐在谈判桌上?太有辱国仪,惹人耻笑了!”

    使节气的脸更白了,倚老卖老说道:“安远侯!你年纪轻轻身体好,不惧风浪,我们比你爷爷年纪都大,当然熬不住这一路风尘,本官第一次出海坐船,比城墙还高的浪头打过来,差点吓去了半条命,今日是拼了老命挣扎起来出谋献策。”

    沈今竹毫不客气的反驳道:“难道你是刚刚知道要坐船来海南岛的吗?做了这么多年的官,难道不晓得海南岛隔着一条琼州海峡吗?这会子说害怕,当初干嘛要加入使团?对着茶水照照,这副半条腿进棺材的模样见不得见人?在谈判桌上有没有半点威慑之力?大明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还好意思质问我的行动不符规矩!身负朝廷重任和皇上的托付,我下了船就此处奔走摸清对方的底细,你反过来说我不规矩,你是轻视使团、藐视皇上!你再如此无礼,是想叫我祭出尚方宝剑吗?”

    主少国疑,使团也是如此,这时候必须要立威了,管你年纪多大,我才是这里的头,反正这是一锤子买卖,出使任务完成了,谁还理谁呀,除非你想去锦衣卫诏狱喝喝茶。

    一个使节忙出言和稀泥,说道:“安远侯稍安勿躁,大家都是为了和谈,一路辛苦了,且忙过这一阵,等班师回朝,皇上定有嘉奖。”

    这时一个坐在角落的官员突然问道:“安远侯可见过顺王?”

    此话一出,吵吵嚷嚷的房间立刻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这个问题是个陷阱,沈今竹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是错,若说是,那就是图谋不轨,对安泰帝不忠;若说没有,就是沈今竹为人凉薄势利,和对方谈了一下午,连昔日的君王如何了都不问一声。

    沈今竹一看发问的人正是以前参加过琼华岛琼林宴和鹰扬宴的文状元,和孙秀是同一批春闱,也是南直隶人氏,姓王,他是顺王亲手点的状元,在地方做过县令,如今王状元在工部担任给事中,因通晓几国语言、长的也算是俊秀,而被选入了使团,是个难得的人才,但是目前的表现不知是敌是友,捉摸不透。

    沈今竹避重就轻说道:“卡洛斯昨日说过,今日午宴,顺王会来宴席一聚。”

    寂静延续了片刻,马上犹如蜜蜂窝似的轰隆起来了,使团有交头接耳说体己话的;也有当场老泪纵横,慷慨陈词哭顺王可怜的;有人气愤填膺说联军欺负人,怎么要顺王屈尊来宴席当陪客呢;反正就是没人说要把顺王迎接回朝。

    沈今竹看着使团每一个人的表现,这个使团就是一盘散沙,但是没有一个人是傻子,都不愿当众亮出自己的底牌。其实到如今这个地步,谈判的结局已经在私底下商议完毕,带领着各怀心思的使团上谈判桌不过是走过场而已。但这个过场要怎么走,才能让顺王光明正大的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