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男人

四百八十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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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违的晴天,早晨反而更冷,怀瑾驾着车在市里巡了一圈,老远看到水西门前聚了好多人,她本不爱凑热闹,可出于职责需要,她想也没想便往近前驶去。

    城门上悬着一排醒目的标语,从右往左读下来便是“建设东亚新秩序”,城头炮台两边也各有四个大字,右侧为“同文同种”,左侧为“共存共荣”,日军的奴化教育已由大至小、由小至大,渗透到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

    城门下停着一溜军用卡车和吉普,将原本老百姓摆摊儿做买卖的地方全都占了去,穿着臃肿的人群,那一张张脸不知怎地,也像身上的衣服一样臃肿而麻木。大家都朝城门外望着,可望了一会儿,却又像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便缩了回来,面无表情地四处张望一圈,然后再试着伸出头往外看去。

    怀瑾一路将车开到城门边,先前等得有些无聊的人这便又有了样新奇的看处,几个男人干脆将头伸到窗上不能再伸的位置,毫无顾忌地将怀瑾看着。男人,无论什么身份、地位的男人,观赏美丽女人的初始权利是平等的,更何况这个美丽女人目不斜视,高贵而端庄,像是拥有无上的权力,男人们霎时觉得,这比城门外发生的事情有看头了。

    而此刻的水西门外,一列日本兵押着几十个面如土色的男男女女,他们跪在地上,有的已经半趴着,脸上是无尽的苍凉和大痛过后的麻木。旁边一个日本军官正冷着脸向群众呵斥,每呵斥一句,一旁的翻译便模仿着他的调子用中文再呵斥一遍。怀瑾认出这个日本军官,正是那日江边盘查她的那个日本兵所属联队长官松平浩二大佐,她走下车,男人们先前把她瞧得起劲,恨不得将脸都贴在窗玻璃上,等她真的走了下来,他们却退了后去,自动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怀瑾站在日本人圈好的栅栏外,松平的话她这才听清楚了,说这些人不愿做良民,破坏东亚共荣,而他们犯下的罪行无碍乎倒卖银元,拒绝学日语,过城门时没有给日军鞠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论如何,罪不至死,可如今,却男男女女地绑了几十口人,等松平演讲结束,就该是处决的时候了。

    报复,典型的报复,日军的惯用伎俩,每当日本死了人,他们就拿十倍的中国人的生命去抵偿,而这一次,怀瑾心里清楚得很,是为着慰安妇的事。

    不忍再看下去,心头压着沉沉的负罪感,怀瑾转过身,这一刻,她深深地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无能为力,走上车,演讲已经结束,发动起车子,车外的人同时伸长脖子往城门外看去,掉头,身后传来熟悉的机枪扫射声,泪水无声滑过,顺着唇角消散,苦涩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这个滋味了。

    待那一万多人的花名册全部查完,已过了午饭时间,叶铭添敲门进来,带了两只饭盒,里面是热乎的饭菜,“怀参谋,太辛苦了,吃口饭休息休息吧。”

    “谢谢,”怀瑾并无丝毫胃口,前前后后两万个名字,竟没有一个对上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又点起一支烟,“铭添,昨日押来的那个陆中宁,审得怎么样?”

    “具体情况还不知晓,不过您不记得他了吗?在江湾时他的射击课很是突出。”

    怀瑾轻轻叩了下烟灰,“似乎有点印象。他是怎么落网的?”

    叶铭添作势往门口瞅了一眼,有模有样地凑近怀瑾身边,压低声音道:“让我们的卧底揪出来的。”

    是夜,一个身材匀称的黑衣男子经过徐记杂货铺,消失在一侧的深巷中,巷头的大宅院依旧光影流红,随着推拉门偶尔的开合,传出一两声若有若无的日本小调。

    董知瑜远远跟着,眼看那人在自家老宅前停下,却并不光明正大地走进去,偏偏贴着围墙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侧楼外,手脚轻快地攀上一旁的老榆树,一个翻身轻轻纵上围墙,又是一跃,悄然落在二楼的一方木质阳台上,整套动作像只猎豹一样轻悄无声。

    男子贴着门听了一会儿,随即迅速推门入内,里边真纪正准备更衣净身,素色和服刚刚退到肩头,冷不防从阳台冲进一个人,吓得她花容失色,正欲喊出,便被一只手死死地按住嘴巴,同时被他揽着一个转身滚在榻榻米上,原来榻榻米旁的矮柜上有一支蜡烛,他这一滚是为了靠近矮柜将蜡烛吹灭,从进屋到控制她再到蜡烛熄灭,这整套动作在十秒内完成。

    一只冰凉的匕首抵在真纪的喉头,来人将声音压得极低,甚至有些不自然:“听着,我只要问你一个问题,老实回答,否则!”说着将那匕首又是一抵。

    真纪只觉得那声音里透着分熟悉,脑中浮现出蜡烛被吹灭前那一刹那,对方一字胡上、黑色帽檐下隐隐透出的那抹目色,层层叠叠,作为男人未免太漂亮了些。

    真纪点点头,房里黑漆漆的,只有窗外巷子里红灯笼的一丝微光透进来,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便看到真纪的眸子亮闪闪的,似乎少了分惊恐,多了分笃定。

    对方有丝犹豫,按住她嘴巴的那只手力道稍事放松,另一只手上的匕首又一紧:“老实点,别耍花招。”

    真纪之前浑身肌肉还绷着,这会儿却放松下来,静静地躺在对方身下,等着对方自己撤掉防线。

    也许是感受到真纪身体的变化,身上“男子”渐渐松开手,那只握着匕首的手却毫不放松,依旧压低了声音:“周一晚上,影佐祯昭在这里一共见过几个人,分别是谁?”

    真纪稍事回忆了一下,“两个人,一个是南京政府军事参议院高级参谋怀瑾少将,另一个是上海青帮杜月笙的门下客贺树强。”

    对方身体一僵,沉默了片刻,便又问道:“这二人来此处见影佐,分别谈了些什么?”

    真纪顿了一顿,“怀参谋来,和影佐大人咏梅听曲,后来产生了小小的争执,真纪很是担忧,”说完,那亮晶晶的眸子直望向对方,“怀参谋是位高尚而爱国的真君子,倘若这样的人有个丝毫闪失,真纪此生都将不安。”

    对方似乎稍稍屏住了呼吸,随即又舒缓开来,“他俩是为什么争执?”

    “真纪没有听,也不记得了。”

    “……第二个人呢?他来见影佐又是为何?”

    “他呈给影佐一份名单,等他们谈话时,真纪便被支开了,因此并不晓得那名单究竟是什么。”

    正说话,门外一阵木屐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真纪,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