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墙高万丈(中)

林惟汀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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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去l大交换自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首先要满足雅思7.5分的高标准,其次还要通过l大教授的面试。

    我从来没有接触过雅思考试,只好参考网上的高分心得,买了一大堆剑桥真题来练习,这让本来就严重睡眠不足的我走路都快飘起来了。

    网站和微信平台的构建都很顺利,有两个公司愿意赞助我们,第一个项目点也提上了议程。发布新闻、审核报名表、项目踩点、人员安排,所有的细节都需要反复讨论修改,为了一句话甚至一个标点符号,也可以耗上半小时。我力图摆脱传统的无效率会议模式,直击重点,却引起了一部分人的不满,他们认为我没有充分考虑所有人的意见;然而,如果准许每个人都畅所欲言,会议只会变得没完没了,最后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下一次会议时间……

    唉,总之,书不是乱写的,领导确实是门艺术。

    结束一整天连轴转的课程和会议后,疲惫不堪的我还必须强打起精神来,面对一道道雅思题。我不止一次想过放弃,毕竟我并非真的想出国交换,可是,一想到自己学了半吊子的钢琴、游泳、舞蹈、网球、书法等等艺术特长,我又咬着牙重新翻开了书。我从小到大别的特长没有,最擅长半途而废。我清楚地知道,没有毅力的人,这辈子注定一无所成——我要改变!那么,第一步改变就从踏进雅思考场开始吧!

    紧张的生活让我时常产生“再给我十分钟,我就能拯救地球”的感觉。我深刻地体会到,如果一个人贪心地想同时做很多件事,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睡觉。

    虽然精神压力巨大,我却不敢打电话回家诉苦。我妈说,每次我以“我有一个想法”的句式开头时,她立刻就神经紧张,生怕我下半句就要表决心去爬乞力马扎罗了。我几乎能想象到我妈会如何抨击我:“你一个女孩子把书读好把身体养好就行了!别给我折腾那些有的没的!地球没了你不能转啊?!”

    而我最怕父母以什么句式开头的电话呢?

    在我翘掉体育课补眠的一个下午,放在枕头旁的手机开始“呜呜”震动,屏幕上显示“老爸来电”。我爸通常不会在上班时间给我打电话,我迷迷糊糊地按下接听键:“喂——”

    “宋宋啊,”我爸刚一开口便语气委婉,跟要借钱似的,认真地思索着措辞:“老爸跟你说件事啊。”

    ——没错,我最怕的就是这种句式——“跟你说件事啊。”

    “怎么了?”我坐了起来。

    “爷爷刚刚过世了。”

    164.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坐上飞机,如何跪在灵前,如何目送爷爷冰冷的遗体被缓缓推入焚化炉,又如何护送骨灰安葬在陵园。

    大人们忙忙碌碌,订花圈、烧纸钱、供奉香炉、办白喜事……比起安息逝者,这些形式更多是为了慰藉生者。但是,人死了就是死了。灵魂从温热的身体里起身而走,蝉鸣高一声低一声,奏出了最后的送别。缭绕的烟雾里,前来吊唁的人们上香、鞠躬,他们敬畏的仅仅是死亡,而我的爷爷,他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他不在那里,但不知晓他去了哪里。

    奶奶受到的打击最大。她在爷爷过世那晚做了一个梦,梦见爷爷对她说,我在下面等你呢。于是她开始反反复复诉说这个梦,以至于全家人都变得小心翼翼,怕她不愿让爷爷等太久而消极生活。宋朝每天都带着怀孕的嫂子回家吃饭,奶奶看着她的大肚子,脸上的愁云便会舒展开,嘴里念念有词:“老头子,你放心,宋家有后了。”由于不知道肚子里怀的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嫂子压力大得快患产前忧郁症了。

    家人们的第二个重点关注对象便是我。

    “爸生前对宋宋最好了,她肯定伤心得要命。”大伯母和我妈站在我面前咬耳朵,就好像我是聋子似的。

    但我确实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感知模糊。除了悲伤,还有另外一种思绪纠缠着我,让我无法入睡。

    我有多久没有给爷爷打电话了?我还记得他犯了哮喘住在医院吗?没有,我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么我在忙着做什么呢?

    我在没日没夜地写计划书、做英语题,还以为自己在拯救世界。

    再往前想,我为什么要报北京的学校呢?我为什么明知不能回头,仍旧义无反顾地离开呢?将来,我还会因此缺席其他亲人生命的最后一程吗?

    此时,我最怕听见的便是这样的话——“爷爷知道你不吃饭会难过的”、“爷爷会保佑你的”、“爷爷对你最好了,你要多磕几个头”,尤其是——“你在北京赶不回来,大家都理解的,爷爷不会怪你的。”

    可是,别人的理解并不能使我变回清白。

    直到爷爷不存在了,我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于我是如此意义重大。目之所及的每一样物品都在提醒着我这一点——看,那张他专门买给我的破扇子,他用塑料胶带悉心粘贴起唐僧师徒四人;看,他自娱自乐时玩的四色牌,早已被磨出棱角分明的寂寞;看,那个窗口,他在童年的每个清晨都出现在我惺忪的睡眼里……

    我突然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爷爷,从我出生开始,他便一直都扮演着长者的角色,以至于我从未想到他也曾年轻过。我本来有那么多机会问他一个问题的,问他是否有过壮志凌云的梦想,并肩作战的好兄弟如今又散落何方;问他是否也曾倾慕哪家姑娘,她嫁的人,姓李还姓王……我本来有那么多机会的,可是我却没有珍惜,直到我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机会。

    我明白,自己陷入的不仅仅是悲伤,还有歉疚。歉疚如此深重,让我流干了眼泪。

    你知道人们为什么在葬礼上嚎啕大哭吗?因为眼泪是他们唯一能够偿还的东西。

    165.

    一周前接到老爸的电话,我立刻乘坐当晚的航班回家,只在桌上留下了一张便条。所以,周一晚上我刚回到宿舍,室友们便关心地问:“宋词,听说你爷爷过世了,你还好吗?电话也打不通。”

    “嗯。”我的声音仍旧带着重重的鼻音。回家的这几天,我只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来自辅导员,另一个来自李南宇,之后便没有再多看手机一眼。

    “你没事吧?不要伤心了,节哀顺变。”

    虽然我知道她们是出于好意,可我却不愿应答。不知为何,我感觉这份悲伤也是我与爷爷间的私事,就如同那些琐碎的记忆一般,是我一个人的,我想要慢慢咀嚼消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甚至,李南宇打电话给我时,我也只用平常的语气告诉他家里有事,过几天联系,并且冷静地请他帮忙扫描计划书发给某个公关。

    “宋词,你吃晚饭了吗?要不要我去楼下帮你买点夜宵?”谢非岚的神情有些担忧。

    “不用了,我不饿,在飞机上随便吃了点。”

    “坐飞机累了吧,今天大家早点睡。”张月同说。

    我从包里翻出早已没电自动关机的手机,插上电源,按下开机键;抬眼一扫,发现书桌上方的墙上还贴着离开前更新的每日计划表,上面的待办事项仍旧待办。我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必须走出愧疚,振作起来。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能风雨兼程。

    于是,我决定,再给自己最后一个晚上调整情绪。

    北京不比南方,春夏之交时,昼夜温差依然很大,我从衣橱里随意翻出一件加绒的卫衣套上,白绮瑞惊讶地问:“宋词,这么晚了,你要出门吗?”

    “我出去随便走走。”

    我看见三个室友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然后谢非岚说:“那你带上手机吧,有事也好联系。”

    “我的手机没电了,放在桌上充电呢。”我无奈地吐吐舌头:“不要担心,我就随便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走到楼下时,宿管大妈也冲我嚷嚷:“同学,这么晚了还出去啊?”

    “马上回来。”我胡乱应道,一头撞进夜晚清冷的空气里。

    在校园里瞎逛时,我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所有的楼都上了锁,小花园里暗影重重,我也不敢去,只好拐进了体育场。

    不远处宿舍楼透出的点点灯光落在观众席上,我爬上看台,坐在一片蓝色*区域,突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

    是的,去年,就是这个季节,就在这个位置,我曾经默默地守望过一个借酒消愁的背影。

    我终于知道李南宇为什么选择这个位置了,因为熄灯以后,这是整个体育场最安静最黑暗的一处。

    不知为何,我竟然不觉得害怕。相反,心里积攒的许多情绪,在这皎洁的月光下一泻千里。

    黑泽明在电影《梦》里说过,一个人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劳动,辛苦一生后死去,是值得庆祝的。

    我想起爷爷,他叼着烟斗,慈祥地笑。他付出爱并非是为了让我感觉愧疚,我只要感觉到爱就够了。

    我想自己并不需要祈求原谅,因为从来就未曾有过谴责。

    泪水再次顺着双颊滑落,但不再来势汹汹,如苦海沉浮,反而细腻温情,如情绪的阀门被开启,所有的回忆与慈爱缓缓流入生命的河流。

    卸下防备的我突然很想被安慰。

    所以,此刻我是在做梦吗?

    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顺着阶梯一步一步走上来,脚步坚定如同暗夜的神祗,最后停在了我的面前。

    然后,我感觉到一双宽厚的、有力的、我渴望已久的手,温柔地捧起了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