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归·去·来

赵愁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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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青青一转头,看见崔六奇不知何时已出现在窗口。

    “我最不喜欢病人中途逃走,所以才总是把他们绑起来。”

    崔六奇的手里并没有绳子,却仿佛随时都能冒出绳子一样。

    沈青青叹道:“如果你一定要绑,我也只能奉陪啦。反正你们的作风便是如此……”

    崔六奇皱眉道:“我们?’

    沈青青道:“你,还有笑青锋。”

    崔六奇轻蔑一笑,道:“你若一定想走,倒也不是难事。只要答应三个条件。”

    沈青青道:“什么条件?”

    崔六奇道:“第一,你要守我们的规矩,蒙着眼睛,坐我们的车离开。”

    沈青青道:“为何?”

    崔六奇道:“你若自行离开,便会知道此地的方位。将来什么江湖郎中便能医的小毛小病都往我这里送,那我还有什么清静日子?”

    沈青青道:“嗯,有理。这是第一个条件。那第二呢?”

    崔六奇道:“第二,是不可说出玉儿在这里。”他停了停,道,“她的病现在虽然没好,我早晚会治好的。你若在外面乱说她有病,便是砸我招牌。”

    玉儿望了崔六奇一眼,那眼神就仿佛蒙受了极大的恩惠。

    沈青青立刻明白,怕砸招牌云云,不过是借口。

    玉儿在这里留上几十年,对崔六奇暗生情愫。崔六奇对玉儿,难道就丝毫没有护惜之心么?

    她心中虽是懂了,却故意道:“那我不砸你招牌,只和人讲玉儿十分健康,好不好?给你招牌镀个金。”

    崔六奇冷冷道:“一个字也不许讲。”

    沈青青道:“好吧好吧,也有道理。那第三呢?”

    崔六奇道:“第三是,我要取你的血。”

    沈青青大惊:“取我的血?”

    崔六奇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两眼也放出光,道:“你中过剧毒,身体却毫无异状。我起初以为你涂过的药可以解毒,但后来发现问题并不在药上——那么就只能在你的血了!因此,我要取你的血,供今后研究之用。为了天下苍生,你出点血又何妨?何况你江湖人,本来就经常流血的。”

    沈青青不答话。

    崔六奇道:“这三条是不是都很有道理,没有一条强人所难?”

    沈青青道:“都很有道理,没有一条强人所难。”

    崔六奇转头道:“玉儿,取蒙眼布和针来。”

    沈青青却忽然笑了。

    “我讲有道理,但并没答应呀。”她吐了下舌头,“你大概不知,我最擅长就是逃走了!”

    她轻轻一跃,转眼间,人就像乘风的纸鸢一样飞到了数丈之外。

    其实她恢复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崔六奇的估算。

    “凤鸣也是一样。她也不会永远被你们所用,只要有机会,她也一定会逃走的!”

    沈青青人已远了,声音却还回荡着。

    崔六奇并没有追。他是个大夫,擅长治病,并不擅长追人。

    沈青青回到苏州城时,正是晚饭的时候。

    来的路上,她已想过无数遍,若是见到大人们,该如何自然地向他们打听自己的身世。但这些想法完全没能派上用处——老君观里却空无一人。

    她四处瞧了瞧,只在大殿香炉底下发现一张字条:

    “青青,你究竟哪里去了?我们去找你啦。你见了这字条,就老实在家等着,我们月底回来。”

    这一看就是程姑姑的字。后面还跟着一行不一样的小字:

    “后院缸里的米,是供养耗子的,谁偷吃谁是小狗!”

    后院果然留着一只大米缸,盖子上压着一块巨石。沈青青搬走石头,打开米缸一看,里面是满满的粮食。

    沈青青笑道:“吴叔叔谎话都不会编。米缸上压着石头,耗子怎么吃得到呢。”

    她已好几天没吃过饱饭,见到粮食就像见到了最亲切的老朋友,立刻取了井水,煮了一锅香喷喷的白米饭。没有下饭的菜,便从日间向阳的墙根挑了一点带露马齿苋,用香油拌了拌,一望就是鲜美异常。她几乎迫不及待要开动,可是一端起饭碗,心里就忽然添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那便是寂寞。

    独自一人吃饭,恐怕是世间最容易让人感到寂寞的事。

    沈青青浪迹江湖时已不知独自吃过多少顿饭,但那时她只觉得世界如此新鲜,从未觉得寂寞。只有在家里,在这个记忆中永远被欢声笑语围绕,如今却忽然冷冷清清的地方,她才头一次发觉,独自一人的时候,原本可口的饭菜也会瞬间失去了魅力。但不吃是不行的。碗碟很快就干净了,她却想不起来饭菜是什么味道。

    “既然他们不在,行动反而方便些。”

    沈青青取出了那只铁函和那封信。

    在回苏州的路上,她已将铁函看了不下百次。

    那铁函的票据上,该写保人名姓的位置,居然写着四个字“赵钱孙李”。

    这显然是假名。没有谁家的爹娘会给孩子起上这种名字。而且从那封署名张成的信上写的内容看来,为货物作保的人远远不止一个。

    倘若信中所说事情为真,那么,这几个敢为空函作保的人,必定与父母的死脱不了关系,但票据上竟然只写了假名。

    要知道保人是谁,起码要找到知道当年内情的人。父亲手下那几个镖头都死了,难道只有死去的父亲才知道他们的身份?

    不对,也许还有一个人。

    那封署名张成的信上还说,有一个名叫李敬的下落不明。

    他若还在世,大概也要五十岁了吧。

    他的身手如何呢?张成、陈稳、李敬、马彪这四人一去,父亲便难以应付那一晚的来犯者,那么他们就算不是身手不凡,起码也该是本地小有名气的人物。这样一个人,就算混迹市井,也不应该无迹可寻。镖局联盟不在了,他要怎样活下去?摊上这样的大事,显然不能再走镖。肯在刀头舔血的人,家中又多半没有田产,多半只能给人看家护院,或者做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若是吴叔叔他们在,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只消问问便知道了。可是他们现在偏偏都不在家……

    如果能让她遇到一个像负心楼主那样无所不知的人……

    前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沈青青立刻警觉起来。

    “程仙姑阿在?”

    沈青青听这声音有点熟悉,就跑到前面开了门,只见一个满面堆笑的中年人,面孔似乎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沈青青茫然道:“您好。您是……”

    “沈少侠!长远弗见哉啘。倷阿好呀?小的是陆宝,陆府葛下人。倷年初来时候,小的还帮程仙姑讲过话葛。倷阿记得?”

    说到陆宝,沈青青立刻有了印象。这是本地陆大户家一个管事的大佣人。那时她跟着大人们去“讨饭”,曾经见过这个人。

    “请问您……?”

    “沈少侠葛官话讲得越发好哉。老爷问小的,为啥今朝丐帮葛英雄弗来吃酒饭。命小的把银子送来,供几位英雄白相相,吾便来哉。”

    沈青青算算日子,这才想起来,今天本该是他们丐帮到陆府“讨饭”的日子。这么算起来,程姑姑他们离开老君观大概还不到一个月。

    “沈少侠还有啥事体?若无啥,小的便告退哉。”

    沈青青忽然回过神,道:“等一等。”

    那个陆宝好奇地瞧着她。

    沈青青道:“我有点事,想向你家老爷打听一下。”

    到了陆府,天已尽黑。陆宝进去通报,沈青青等在门房。刚听了没两声狗叫。陆大户竟趿着鞋迎了出来。

    “前日听说沈少侠练成了当时第一的好剑,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恭喜恭喜。”

    几个月前,沈青青听他呼自己为“少侠”,心里还觉得有趣。如今却不禁想起了凤鸣的事来,免不了有些酸楚:

    “他不是江湖人,都知道我夺魁的事,那凤鸣的秘密,恐怕江湖中已是尽人皆知了。我女扮男装的事,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也乐意捧我。可是她……别人又会怎样看她呢?”

    虽然如此,她还是勉强露出笑容,道:“陆伯伯,看见您的腰围,就知道您最近又要发财了。”

    陆大户哈哈笑道:“沈姑……少侠的嘴比红豆沙还甜。”

    他话刚说完,就见沈青青递来一物,竟是那封刚送去的银子,立刻惊慌道:“这是为何?难道丐帮不打算继续保护我一家老小?这个财我老陆还是不发为好……”

    “不是这样,”沈青青道,“是我有事相求。陆伯伯既然是吴中第一典当行的东家,那鉴别东西新旧真假的本领,陆伯伯若自称第二,苏州就找不到第一了。”

    陆大户挠挠脑袋:“少侠这话……”他看见了沈青青手里的包袱,“外间说话不便,还是到屋里说话吧。”

    静室之中,沈青青打开了包袱,先取出了那封信,正要递给陆大户,忽然又停住了。

    沈青青道:“陆伯伯,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也极不想牵扯您,实在是因为我再难找到别人……”

    陆大户指指这屋子,道:“在这里的话,只要你我都不讲出去,外人怎会知道呢。只是不知是何东西?若是名家字画,版刻图书,还是等天亮,我去老店里,找几个信得过的先生来。”

    沈青青心中十分感激,这才将信递了过去。陆大户看了看信笺,道:“纸是咱苏州文庙边上卖的纸,有年头。不止十年,却也不到三十年。”摊开来又看了一眼字迹,道:“这墨也很寻常,到处都能买到,看颜色也很旧了……啊呀。”

    待他看清了信的内容,脸色立刻微微变了。“这这……讲的是镖局联盟之事呀!”

    沈青青道:“陆伯伯知道镖局联盟的事?”

    “我这个年纪的,怎会不知二十年前那火情?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内情。这果真非同小可……等等……”他抬头看了一眼沈青青,道,“信上讲的小姐,难道是你?”

    沈青青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不知道。”

    陆大户叹道:“一定是了,你是道观里养大的嘛,年龄也差不多。唉,沈姑娘啊,你可是扔给了老陆我一个大麻烦啊。”

    沈青青只能不住道歉。

    陆大户道:“你用不着道歉,我们生意人,也算一种江湖人了。三教九流的人,每天都在见,怎么可能置身江湖之外。你这次来,肯定不止想让老陆我看这封信吧,还有什么来意,不妨多讲讲。包袱里还有什么东西,也一并拿出来吧。”

    沈青青沉默片刻,终于道:“我想知道,陆伯伯的店里,有没有和这个叫李敬的人做过生意。”

    陆大户叹道:“看看,看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啊,明明知道我一向替顾客保密,还总是来问我这种问题……”

    沈青青急道:“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这件事,我只有问您了!若是连父母之仇都查不清楚,我还有什么颜面活下去啊!”

    这事是她忽然想到的,就在陆宝把银钱递给她的时候。二十年前那个镖头李敬若要逃亡,势必要准备银两。不便带走的财产,在典当行换成银两最为快捷。陆大户的当铺又是姑苏城里的老字号,分号遍地开花,信誉也最好,说不定在哪家分号的账簿上就留下过什么线索。若典当的东西没被赎出去,线索就更多了。

    只是这件事实在有违陆家当铺的规矩,沈青青也不知,自己家里这段旧事,有没有打动陆大户的价值。

    “唉,输给你这小姑娘啦。”

    沈青青心中大喜:“您答应了?您乐意帮忙?”

    陆大户道:“还能怎样?总不能看你这小姑娘每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吧。”

    沈青青连声道谢。

    陆大户道:“只是这事我也不知能否查到。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账本都发霉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你还有什么事?你那包袱的大小,好像不止一封信。”

    沈青青连连点头道:“还想请您顺便帮我看看这件东西。”

    她从包袱里拿出了那铁函。

    陆大户接过来,嘴里咕哝道:“这种东西最难判断,有一年锈得烂掉的,也有十年过去都没什么锈的……”

    他捧着看了又看,忽然瞧见铁函上贴的票据,嘴里突然“啊呀”一声,铁函竟然“当啷”掉在了地上!

    “陆伯伯?”

    陆大户手竟在颤抖,面色亦是煞白。

    “这这这东西,怎会是从我家送出的!……这必是人有心陷害!……沈姑娘,你千万明辨是非,我老陆从没做过对不起沈大侠的事!”

    沈青青弯下腰,重新捡起那铁函,这才瞧见接镖地,写得是“光福山香雪斋”。

    她之前只留意到票据上没写的内容,竟忽视了这个信息。只是光福山远在城外,怎会和城里的陆大户有关系?

    沈青青按住心中惊疑,反安慰他道:“陆伯伯慢慢讲,若是有人故意陷害,我也不会放过了他。”

    陆大户却仿佛没听见,枯坐良久,终于“啊”了一声,道“是了是了,这是二十年前的东西。若是二十年前,事情就说得通了。”他看着沈青青,道,“说来不怕你笑,我家曾和山阴陆家联过宗。”

    沈青青道:“你们都姓陆,五百年前是一家,也无啥。”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起了和凤鸣说起白、陆二公子时凤鸣的眼神来,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只听陆大户摇头叹道:“若当初没那么在意门第,也不会有这麻烦了。二十年前春天,他家派人和我讲,有处产业急需转手,让我代为介绍下家。我那时恰打算转投地产生意,见那块地方风水不错,就让他千万不要转卖他人,定要留给我。他家的人想了想,还特意给我降了些价钱,谁会想到……谁会想到……”

    沈青青道:“就是这香雪斋?”

    陆大户点了点头,道:“是啊……没想到竟被他们摆了一道!今后可该如何是好。”

    沈青青起身向陆大户行了一礼,道:“此事至关重要。沈青青心中有数了。多谢陆伯伯。沈青青回去了。”

    陆大户道:“再坐一歇歇吧,吃些点心。”

    沈青青婉言谢绝了。

    陆大户道:“那么,李敬的事若查到了,我便会告诉你。只是……我与沈大侠二十年前的不幸,真的没有关系。沈姑娘,你一定明察啊……”

    沈青青忘了这夜是几时睡着的。

    第二天早晨,一个破窗而入的东西落在她脸上,把她弄醒了。

    拿起一看,是块石子被布裹着,上面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着“放手”二字。

    沈青青心中一惊,连忙推窗往外看,却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

    这是提醒?还是威胁?沈青青在床上静坐了一阵,忽然起身,找出笔墨,写了一封给陆忘机的信。

    纸上写的,都是很客气、很克制的话,心里想的则大不一样了。

    四大家族,同气连枝,若此事与陆家有关,只怕其他三家也或多或少牵连其中了。。

    她没想到二十年前的血案,竟会扯上四大家族。更没想到在发现这件事以前,她竟然和四大家族的两位公子都交上了朋友。

    父母之仇,难道一定要弄得血淋淋方能收场?沈青青也不知道。如今她只想把事情查明,至于查明之后该怎么做,到那时再说吧。

    她忽然想去香雪斋看看。

    香雪斋依山而建,四周梅林尤盛。若是早春时节,眼前所睹,必是十分动人的景象。

    然而如今不是花时,今天不是个好天气。天色有些浑浊,山中的水汽也很重,仿佛蒸笼一般。沈青青才走了没几步,身上便起了一层薄汗。

    眼下游人本就稀少,此间又是私人产业,院中更是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守宅的仆人带着妻儿住在别院,一问三不知,也不准沈青青进门。

    沈青青只得离开。临走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道:“我想到承恩寺去,路阿远葛?”

    “圣恩寺?四里路。”

    “不是圣恩是承恩。”

    “承恩寺?老里巴早一把火烧干净哉啘,现在改叫做圆通寺哉。”

    圆通寺,沈青青是知道的。圆通寺不但就在城里,甚至离老君观并不太远。

    那寺墙上全无一点烟熏火烧的痕迹,显然是火后又漆过不知几遍,如今连那漆也旧了。

    那么紧邻的那户人家呢?那里是不是就是沈青青出生的地方?院墙那么高,显然也曾是个大户人家,墙壁已乌黑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墙头上还长出了萋萋荒草。几年没人来过了?十年?二十年?大门贴了封条,小门外搭了个简陋的香烛摊子。两个孩子在门口玩耍,一个扮菩萨,另一个拜他。沈青青走上去,问那个被拜的,你家大人呢?被拜的那个指着香烛摊子后面“啊啊”地叫,居然是个哑巴。沈青青心中一酸,便往香烛摊子后面走去,果然看见一个女人背朝外面低头坐着。沈青青刚叫一声,那女人便“嗳哟”一声,慌张转过身来,怀中抱着一个婴孩,衣襟也有些凌乱。显然刚刚是在给孩子喂奶。

    “二十年前?不知道。我们是才从外省来的。”

    女人说着,警惕地看着沈青青。沈青青瞧见那眼神,就道了谢,离开了这个地方,往寺中走去。

    已过正午,寺院中仍可见善男信女的身影。庭院里没有一点杂草,佛前的香炉也锃亮。

    “阿弥陀佛,是老君观的沈施主?”

    沈青青转过头一看,一个黄袍白袜的老僧正双手合十,站在台阶上看着她。

    沈青青赶紧合十。“大师认得我?”

    “施主白马寺大胜,江湖中老有名葛——贫僧普通。”

    沈青青忍不住叹息。“没想到连出家人都知道了。”

    普通道:“白马寺也有不少出家人的。只是没想到,沈施主这样的名人,也会来小寺烧香。”

    他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沈青青总不能说“我不是来烧香的”,只好捐了点钱,要了一束香。天气潮湿,沈青青点了好几次才点燃,终于插在了香炉里。

    普通道:“施主用素斋么?”

    沈青青摇头。

    普通道:“茶呢?”

    沈青青道:“我有点事想问。”

    她并没急着说是什么事。

    普通看了沈青青一阵,忽然道:“施主是想问从前寺边那户人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