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生意人

赵愁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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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孙巨侠来了,白思微的精神一振,沈青青却暗暗叫苦。

    昨夜丫鬟塞给她银票那时候,她心里还没起怀疑,那两张银票,她表面上收了下来,暗地里却又及时塞回了那丫鬟的身上。她本意不在贪财,没想到就这样躲过了一次栽赃。“银票兄啊银票兄,看那孙安的样子,只怕你已变成那丫鬟黄泉路上的开销了。”她想。

    白思微则是她第二个转机。这个喜欢到处寻求冒险的大少爷,竟凑巧发现自己丢了珍爱之物,折回孙府,还恰巧撞见了孙安要开箱的这一幕。若不是这白思微这个外人恰好在场,她只有一人一剑,恐怕免不了一番恶战,胜算未知。这件事实在是又巧又险,简直让她疑心是有意安排出来似的。

    她刚才一直笑着,才不是因为她胜券在握。其中三分唬人,三分壮胆,还有四分,是为了争取白思微的信任。面对大事还能笑得出的人,总会让人觉得更加可靠,这个道理她很早以前就已明白。凭着这笑容,她的运气似乎也有了变化。

    现在孙巨侠来了,局面定将急转直下。

    可是当沈青青看见孙巨侠的模样,她所有的疑惑都只好放下,只剩下了惊讶。

    白思微的脸色也顿时大变。

    白思微道:“世叔……一夜不见,你怎的变成了这副模样!”

    孙巨侠的头发,昨日还是一片乌黑,今天竟然已变成了满头白雪。

    他的脸也苍老了不少,昨天还让人觉得是个保养得很好的中年人,今天则俨然已步入老年的模样。

    沈青青一句话也说不出。

    而孙巨侠开口了。

    他说:“沈姑娘,我有话想要私下对你说。”

    他的目光里带着一股深深的悲哀,在场众人无不为之动容。

    沈青青就算明知可能有诈,又怎好拒绝?

    名为“听竹轩”的小亭子里摆着两盏茶。

    竹还青着,听竹的人却已老了。

    孙巨侠眼望着那翠竹,道:“富贵的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耍。五岁那年春天,她趁管园子的不注意,偷走了两棵笋。她又不会做菜,挖笋有什么用呢?我也就没有训斥她,只当她爱玩,便让她玩吧……谁知后来……”

    孙巨侠说到这里便停下了。风入竹林,吹起千重涛声,是心痛,还是懊悔?

    等风停了,孙巨侠望着竹林,慢慢道:“你知道这里的竹子有多少株吗?”

    不等沈青青开口,他就接着道:“一共是六百四十三株。每次听说富贵又做了错事,我便会来这里数上一遍。这个数字,是我昨晚数出来的。”

    沈青青道:“数竹子并不能改变什么。昨晚犯错的人并不是她。”

    “你说得对。我也曾多方打听,想看看世上有没有人和她得了同样的心疾——也确实让我打听到了不少。那些人,或是家境贫寒,或是天性孤僻,或是爱慕虚荣……富贵她天性善良,又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却得了这样的病!我实在没有任何办法……我已决定把她送去夜游宫修行。”

    沈青青微一皱眉:“夜游宫?”

    她记得自己听过这个名称。

    孙巨侠道:“是武林中一个女子修行的秘密组织,不属于任何门派。大到华山、峨眉,远至天山、苗疆,都曾把自己的女弟子送去那里培养。那里出身的女子都是数一数二的女杰,修行结束之后,或者返回本门继任要职,或者被武林名门子弟争相下聘。也许到了那里,她的病就可以治好。”

    沈青青沉默片刻,忽然道:“也许她这本来不是病呢?”

    孙巨侠叹息道:“但愿人人都能像你这样想!”

    沈青青看了看孙巨侠,道:“连她的父亲都不能这样想,旁人就算这样想,又有何用?”

    孙巨侠沉默不语。

    沈青青忽然笑道:“孙安是个忠仆。”

    孙巨侠微微一凛,旋即叹道:“你都已看出来了?”

    沈青青道:“你为了女儿的名声,打算将我囚在地下,却没想到她一得到消息,就主动告诉了我,还愿为我冒险。你以为只要我离开孙宅,就会将这件事说出去,那么世人不但将知道你女儿的秘密,还将知道孙老爷是个重名轻义的小人。生意人最重名声,怎能坐以待毙?将我栽赃为贼,我就变成了沈千帆的不肖女,不论说什么,也不会有人相信!”

    停了一停,沈青青又道:“我起先疑心孙安为外人唆使,后来忽然想到,若是外人唆使,何必徒留我性命,直接趁夜把我一刀杀了,岂不干净?唯一的解释,就是幕后主使尚且顾念当年的恩情。这样的人,非孙老爷你莫属。——你当初不肯派人暗杀我,宁可费劲将我迎回来,囚在藏室,养我一生,倒是真有良心。”

    孙巨侠默然半晌,道:“我只交付孙安处理,却未曾料到他会行此下策。”

    沈青青道:“孙安是你的左膀右臂,他怎么做,你应是十分清楚才是。”

    孙巨侠闭上了嘴。

    沈青青道:“但你现在忽然叫停他的行动,和我讲你女儿的事,诱我同情,并不是因为良心,而是因为怕!直到刚才,你才知道和我结亲的人家到底是谁。虽然我有意并未明说,但以孙老爷的人望,只要得到‘刘二先生’这个线索,一天一夜的时间已是足够了。”

    孙巨侠喃喃道:“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沈青青道:“我本不聪明,只是人被锁在箱子里的时候,总会变得比平时聪明些。你要不要也试试看?”

    孙巨侠默然半晌,道:“既已被姑娘看穿,我无话可说。只是有一点实不敢当。我怎敢一直囚禁姑娘?命人打听姑娘的亲事,只是想替姑娘出一份嫁妆。若姑娘不能原谅,我也不辩解,只是孙某心中已暗暗许诺了姑娘,还望姑娘能够接受,就当是我对姑娘的赔罪……”

    他不等说完便是眼泪纵横,离了座,就要在沈青青面前跪下。

    沈青青却又笑了。

    她说:“孙老爷,你真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果然精明。你这一计,既能堵住我的嘴,还能做了空心岛的便宜亲家,真是一石二鸟,聪明之极!”

    孙巨侠额上已微微出了汗。

    沈青青道:“其实我不但没打算说出你女儿的秘密,还要反过来谢你。若不是你还念着先父,死掉的就不是你家的小丫鬟,而是我了!”

    孙巨侠顿时慌了,强笑道:“其实那小丫鬟……”

    沈青青道:“不用多说,我清楚得很。若她还活着,你怎会不知我早已亲自退了空心岛的婚事?”

    孙巨侠大惊:“退了?”

    沈青青没有回应他的惊讶,继续道:“生意人当然不会吃亏。自己女儿的名誉,自然胜过别人女儿的名誉;恩人之女的性命,当然重过小小丫鬟的性命……可是你想错了。名誉与性命,人人都是无价的!”

    她说完便站了起来。

    几乎同时,竹海的缝隙间出现了十几把快刀,几部弩机。

    沈青青在孙府盘桓了一天,这些人的脸沈青青却一张都没看见过,因为他们一直都埋伏在暗处。和跟随孙安的那群家丁不同,他们才是真正为孙府看家护院的人。

    只等孙巨侠一声令下,他们便立刻将沈青青永远埋葬在这竹林里。

    孙巨侠却喊道:“不可!”

    他身后的一株翠竹消失了。

    翠竹是不会凭空消失的,它只是不能再继续在风中摇曳。只是一眨眼,它已化作十几截,掉落在积得厚厚的竹叶上。

    没有人看清这竹子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但他们都看见了沈青青手中的剑。

    那柄极软,极薄,几乎透明的赝品,正在被她慢慢卷起,收回袖中。

    原本有六百四十三株翠竹的竹林,就这样变成了六百四十二。

    这是怎样的快剑!

    但是使出这惊人一剑的人,却并没有任何得意的表情。

    她看上去有些讶异,就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剑竟然可以这样快。

    事实也确实是如此。

    她只是想试着斩出第一剑,却好像自然而然地斩出了第二剑、第三剑……在那翠竹倒下之前,足足斩出了一十五剑。

    她突然想起她在负心楼的时候,欢夜来当着刘二先生、废公子和那个孟女侠的面,说她的武功在他们三人之上。她一直以为那是个笑话,现在却好像有些明白。

    小白师父的剑法其实早已教给了她,剩下来的,仅仅是“运用之道,存乎一心”。

    她忍不住想笑自己,当初竟会在萧易寒的面前失去了信心。

    然后笑容就变成了悲哀。

    她慢慢道:“我该走了。”

    她的两眼甚至没有看孙巨侠。

    她离开了听竹轩。

    当她穿过孙府大门的时候,白思微看见了她,就追到了大街上,全然不顾旁边四个仆妇惊讶的眼神。

    沈青青见追出来的是他,就停下了脚步,道:“多谢。”

    白思微道:“这不算什么。和姑娘交手的时候,我就知道姑娘绝不会做那样的事,定是世叔误会了姑娘。”

    白思微虽是指法名家,兴趣却只在书画琴棋,就算真有人能看出那把剑是不是赝品,也只能是旁人,不会是他。这一点沈青青心知肚明,所以才要向他道谢。

    白思微道:“姑娘打算往哪里去?”

    沈青青沉默半晌,道:“负心楼。”

    她也想回苏州去,但那小丫鬟没能把她的话带到,她只能亲自去带。

    白思微轻轻一皱眉,道:“姑娘说的,可是那间吃茶百两,住店千两,一个月只助三个人的负心楼?”

    沈青青道:“正是。”

    白思微道:“可惜,姑娘迟了一步。”

    沈青青一惊。

    白思微道:“我本来也计划去拜访一次,可惜自从三月二十五那天开始,负心楼便歇业了,而且大有人去楼空的迹象。”

    沈青青沉默了。

    “难道萧易寒和公输崇已经要挟了负心楼主?还是说负心楼主也去了洛阳?”

    她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她想和欢夜来见一面,不仅想要告诉她那对狡猾父子的事,还想向她打听自己的家事。

    当年在她的父母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君观的那三个大人也许知道,却是一定不会告诉她。除去那三人,她能想到的人就只剩下了一个,就是欢夜来。这个神秘的女人,虽爱装神弄鬼,却又像是无所不知。

    为今之计,或许只有冒险去一趟洛阳了。就算找不到欢夜来,想那洛阳地处天下之中,南来北往之人都会汇集此处,说不定机缘巧合,总会遇见知晓答案的人。

    她说:“既然这样,我就去洛阳。”

    白思微上下打量她道:“怎么去?我看你似乎穷得身无分文。”

    沈青青沉默了。她连去苏州的船费都出不起。半晌,她慢慢道:“腿在我身上,只要想去,总归能去的。”

    白思微道:“我的意思是,你若不介意,不妨与我一道去。车马都有了,而且我家在洛阳也有老宅。”

    沈青青这才想起,白思微本来就是要去洛阳赏花的。这心高气傲的公子竟会主动伸出援手,她有点意外,也有点感动,正想说些什么,就听白思微又道:“就当是多带个书童。”

    若换作其他人听见白思微这话,一定会发火。

    但沈青青不是其他人。她没有心思计较这些细节。

    她跟着白思微走了。

    驿站的外面停着一辆很大很大的马车。

    车夫一望见白思微,就道:“少爷……”忽然又看见了沈青青,便不说话了。

    沈青青道:“我去寄封信。”

    车夫见沈青青走远,就低声道:“陆公子见你不辞而别,又是半天不回,就说你定是又遇见了谁家的佳人,就先走一步了——少爷果然好艳福。”

    白思微一听,立时烦恼道:“他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其实在旁人眼里,“自以为是”这词总好像用在白思微自己身上还更合适些。

    “这是坏消息,还有一个好消息。”车夫捧出了一个锦囊,“少爷离开不久,有个天仙似的美人来了,给您送来了这个。”

    说这话时车夫的眼睛都有些闪光,好像一回忆起那美人的容貌,他也跟着年轻了十岁。

    白思微一见那锦囊就像见到了故人,连忙打开锦囊,取出小像一观,那小像不但丝毫未损,还多了一股异香。“那人在哪里?我要亲自和她道谢!”

    “好像和一个丑八怪一起走了。”

    “丑八怪?”白思微有些惊奇。

    “是啊,”车夫道,“凶神恶煞的,还背着个古里古怪的东西,吓了我一跳。”

    沈青青从驿站里走了出来。她并没听见他们二人的对话。

    “信寄好了。我们走吧。”她说。

    信是寄给苏州老家的,信上只说自己退了婚,交了朋友,打算去洛阳赏花,等到了洛阳会再写信给他们。

    报喜不报忧,她觉得这样应该就可以让老家那三个人放心了。

    白思微点点头道:“好。”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忍着没说。

    沈青青忽然开口了。

    她说:“你助我去洛阳,是想化解我对你世叔的误会,是么?”

    白思微闭上了嘴,似已默认。

    沈青青道:“我对他并无误会,也不恨他。”

    白思微道:“我知道。”

    沈青青点了点头,上了车。

    车夫看着他们两个,竟也有了一些糊涂:

    “这姑娘似乎并不是少爷的情人……那他们究竟有着怎样的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