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伏诛

赵愁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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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宫主道:“你和这男人很熟?”

    沈青青老实道:“只见过两面,这是第三次。”又补充道:“但是我不会听错。”

    大宫主道:“只见过两面,就为他作证?”

    沈青青道说:“还有人只见过他一面,就想要他死。”

    大宫主道:“你想要什么?”

    沈青青道:“我只想要两个东西:公平。自由。”

    大宫主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沈青青接着道:“你这里没有,腿在我身上,我走就是。——不过,因为我是个讲仁义的,所以我走的时候,也只好带他们一起走。”

    “他们?”

    “我的朋友。”

    她想黄莺莺也一定在高台下的人群中。

    大宫主点头道:“很好。”

    话音刚落,许多黑衣女子已冒了出来,将沈青青团团围住。

    沈青青吃了一惊。

    大宫主目光一变,向冒出来的黑衣女子们冷冷道:“这是做什么?都下去。”

    听上去似乎相当不悦。

    黑衣女子们行了一礼,便如烟雾般消失在灯火后的黑暗中。

    看她们离去,沈青青本应该松一口气,却松不下来。

    好像在安慰她似的,大宫主伸出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这两拍出手很随意,沈青青却没有闪躲。

    她抬头看着大宫主,勉强一笑。

    因为她已无法闪躲。

    “你几时点了我的穴?”

    她说了这句话,却在大宫主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失望,好像是嫌她发觉得太迟。

    于是沈青青接着笑嘻嘻道:“你奇功盖世,就算不点我的穴,我也一样没奈何啊。”

    大宫主开口了:“你好像误会了两件事。”

    “两件事?那两件?”

    大宫主的声音沉稳如山,一座休眠的火山。

    即便不动,却也蕴藏着一种动摇人心的力量:

    “封你穴道,是对你的仁慈。”

    这是威胁么?沈青青苦笑:“这是第一件?好好好,那第二件又是什么呢?”

    “你今天谁也带不走——安静看着吧。”

    大宫主要沈青青看着,沈青青也只有看着。

    就算她不想看,也已是由不得她了。

    台下众人发现台上的骚动平复了,气氛顿时松弛了不少。

    就连阴若飞的脸上也重新带起了笑容。

    “此案有沈姑娘来作证,那就说得通了。既然右护法带走了沈姑娘,沈姑娘自然是在长蘅姐姐的住处。——长蘅姐姐,你的房间,不就是与你的阿蕗妹妹一墙之隔么?”

    她对沈青青的称呼,竟由“姓沈的”,变成了“沈姑娘”。

    默长蘅紧闭双唇,双眉锁得更紧。

    阴若飞接着道:“不过,这也是你不幸,不能怪你不察。”

    阴若飞一边说,一边绕着默长蘅走了一圈,走到她身后时,忽然笑了一声。

    “——谁让你是聋的呢。”

    沈青青本以为她这是在讽刺挖苦。

    等看到人人脸上都现出会心一笑,沈青青才明白,这不仅是实情,还是夜游宫里人尽皆知的秘密。

    但她还是很难相信——这个夜游宫的右护法,除了看上去百病缠身,行动举止与一般人没有任何分别,怎么会听不见一点声音?

    阴若飞说这话的时候,就站在默长蘅的正背后。

    对她的那句话,默长蘅没有任何反应。

    她一直看着那个叫阿蕗的女人,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她。

    沈青青忽然想起,有一些失聪的人,可以通过读唇来判断别人说话的内容。她看上去那么正常,恐怕就是因为懂得这样的办法。

    唯一的问题,就是必须正对着说话的人。

    第一次见面离开的时候,沈青青朝她的背影喊了两句话,她都没有回过头来,因为她听不到。

    大宫主说话时,所有人都低头默记,只有她的眼神直接凝视着大宫主,始终不曾离开。那是她唯一倾听的方式。只有刚才她下跪请罪,视线才从大宫的身上离开,多亏其他人将她扶起,她才知道自己早已得到了宽恕。

    但是现在,她只看着那个叫阿蕗的女人。

    因为这个人嘴里说出的话比什么都重要,甚至胜过大宫主的天谕。

    阿蕗突然凄惨一笑。

    “别这样看我,让我恶心!”

    默长蘅一僵。

    阿蕗道:“你用不着可怜我。我无父无母,长得不好,武功又差,人见人嫌……你不过是可怜我,才来做我的义姐。可是为什么我就要被你可怜?”

    说毕,眼泪突然滚落。

    默长蘅依然静静道:“你既然不愿意,为何不早说?”

    阿蕗道:“你怪我不说?你是右护法,只杀宫里人的右护法,我怎么敢说?你那时找上我,我怕极了。可是我想,你肯可怜我,那就多少还有点人性……这就够了……”

    默长蘅一言不发,呼吸时而平缓,时而急促……

    “可是我想错了!”

    阿蕗猛然抬起了头。

    “我……我得到了什么!你不在大宫主那里,就在去杀人的路上。你杀了宫里的人,我就得忍着别人戳我脊梁。你是聋的听不见,我呢?你可知她们平日里是怎么待我?”

    她脸上又现出惨笑:

    “我厌倦了夜游宫,也厌倦了你。嘴上说同门胜过亲人,该砍人手脚时又比谁都心狠。你以为当初是你救了我?其实你和我一样,都是没人要的孤魂野鬼!”

    她突然转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向大宫主,又猛然回头,望着其他人,“宫主是怪物,你们也是怪物……你们都羡慕我吧,因为我总算做了一回正常……”

    ——啪。

    阿蕗没声息倒在地上,脸上红彤彤五个指印。

    她倒下的时候,阴若飞已站在她旁边。

    阴若飞一面揉自己的手掌,一面回过头,向默长蘅道:“原来打人的时候,手也会痛的。可是我实在听不得她侮辱吾主,只好插手你们两口子吵架,不要怪我呀,右护法。”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可是刚说完,她心里就后悔起来。

    因为默长蘅的样子忽然让她有些怕。

    那女人一直是个聋子。不管别人在背后怎么指点辱骂,都不会有任何反应的聋子。

    那女人至今已砍了许多条胳臂,刺瞎了许多只眼睛,杀了许多人。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有血,也没有泪。但是对她这个人,夜游宫的大多数人只会感到厌恶,而不是恐惧。

    那些人都是活该受罪。可是默长蘅那女人,处刑的时候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好像没有心。

    阴若飞也是这样想的。

    她发觉自己想错了。

    “你让开。”

    默长蘅只说了这三个字。

    但她说这三个字的表情,已足够让阴若飞退却。

    于是阴若飞往后退了,退得远远的。

    “阿蕗。”

    默长蘅走到阿蕗身边,弯下了腰。

    “是我不好,一直没能做个好姐姐,我做的事又连累你受苦。害得你……”

    她的口齿好像忽然笨拙起来,停了一停,才接着说:

    “不管怎样,别再冲动了……一起去请宫主饶恕吧,我们一起。如果要罚,我也和你一道,我……我过去太少陪在你身边,就让我从现在开始,好不好?”

    阿蕗抬起头来,望着她,忽然开始微笑。

    默长蘅也轻轻松了一口气,微笑起来。

    但是可是这笑容立刻僵住。

    因为阿蕗又转过头去,朝远处的顾人言,突然扯开了自己胸前的衣服,胸脯上枷痕刺眼。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呀。”阿蕗高声笑道,“虽然都是我强逼你的,但你不也快活过么?”

    顾人言全身猛地一颤。

    一双双女人的眼睛,几乎同时聚集在他身上,好像要猜度他这一个月来的滋味。

    “快活?”

    他喃喃自问,闭上眼睛。

    “我快活?……我会快活?我难道真的快活过?”

    在这自问之中,消失了整整一个月的触感突然觉醒,犹如根根尖针一起扎回,扎出了血。一股突如其来的恶心涌上喉咙,这恶心不在胃里,在他整个身体里,挣不脱,甩不掉。他恨不得将自己整个打开,从这耻辱的皮囊里逃走。

    但是他还不能这么做。他想起了一个名字。方才他还打算为之而死,现在却突然想起来,那个名字的主人,曾经是不容许他随便死的。

    他睁开眼睛。高台上的灯火已模糊。一个威严的声音自那里传来:

    “搜默长蕗的房间,一个角落都不许落下。”

    “这些都是罪人默长蕗房中搜出的东西。库房亲自验看过了。这是软筋散,这是不倒丸……都是前月从里库房支取的东西。库房以为,是右护法来要的,所以,没敢多问。”

    一个黑漆托盘捧过了人群,捧到了高台前。

    阿蕗忽然笑了起来。

    每说一样东西,她就笑上一声,说到最后,更是笑个不住,就好像已经预见了自己的命运,只有堕入疯狂。

    那些本来想等着看右护法笑话的人,此时也不忍看下去,纷纷垂下了目光。

    默长蘅也一样到了极限。她走上前。握紧了阿蕗的手腕,强行把她拖到了大宫主面前,自己也脱簪下拜。

    “吾主,请您饶恕……”

    大宫主一动不动。

    默长蘅嘴唇一颤,握簪的手却越来越紧,突然簪尖一反,一屏息,暗向腕上划去!

    糟了!沈青青想。默长蘅这是眼看求情不成,就打算自残相挟!

    ——她之前不是个极冷静的人么?为什么竟会痴情如此?

    沈青青恨自己现在无力阻拦,正欲喊叫让旁人注意,就见一个人影猛然袭向默长蘅,在她的腕上一扼,一反,便将簪夺去了。

    那个人居然是阴若飞。

    默长蘅一时气息不稳,想说话,却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目光却死死盯着阴若飞,好像要在她身上钉出两个窟窿。

    阴若飞却笑着将簪放回默长蘅手心,道:“不要怪我。你和她含情脉脉的那会儿,吾主已暗示我,要我看着你,让你留神别划伤自己的手。”

    她说的这事,沈青青竟也没有留意到。

    默长蘅停住了咳嗽,仰头望大宫主,凄声道:“为什么?”

    “她早已认罪,你不必多此一举。”

    默长蘅大声喊道:“我和她是姊妹,有罪便该同当,如果要用命来偿,便取我的命!”

    “你是我的右护法。我不准你死,你敢死么?”

    默长蘅不再说话。虽然看着大宫主的那双眼中仍有不甘,但马上就要被绝望熄灭。

    阴若飞笑了笑,仰头望向大宫主:

    “宫主,若飞不揣浅陋,愿进一言。”

    大宫主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她说下去。

    阴若飞道:“那姓顾的,本来就是夜游宫的罪人。默长蕗的行为虽让人不齿,毕竟年轻,又是咱们夜游宫的人。倘若长蘅妹子平日里对她多体贴些,这事情本不必有的,还是从轻的好。”

    大宫主并不表态,只看向默长蘅,道:“长蘅,你说呢?”

    默长蘅的眼中已经没了一点火焰。

    “吾主说过,‘内外如一,众生平等’。”

    她说这话,就像是临死之人的喃喃自语。

    大宫主点了点头,道:“没想到你已有这样的觉悟。让你做右护法,果然没令我失望。看在这件事上,默长蕗的刑罚,也可以减去一等了。”

    停了停,又道:“夜游宫只有一个右护法,可惜。——你,去送她走吧。”

    方才听见大宫主称赞右护法,左护法阴若飞似乎有些不悦,但脸上还依然笑着。

    可是一听见这结果,她明显的一怔,脸上的笑容也消失。

    并不是因为不满,而是单纯的震惊……还有恐惧。她在恐惧什么?

    “多谢。”

    默长蘅低下头,眼角多了泪痕。

    沈青青心里有了点异样的感觉。

    这是减了默长蕗的罪么?

    按理说,默长蘅也算是她沈青青的恩人,她的结拜姊妹被减罪,她沈青青也应该高兴才是。

    但是夜游宫的决断……仅仅是把默长蕗送走?

    这对顾人言公平么?

    人群之中,细小的议论声还没有停止。

    默长蘅的眼泪却已干了。

    “阿蕗,我送你回家。”

    说完这句话,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抱住了眼前的女人。

    这一抱如夜色温柔。

    阿蕗的脸被默长蘅散开的黑发覆住,整个依偎在她的怀中,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好像一下子恢复了正常,很安静,很平和。

    周围的人睁大眼睛看着她们,也是一样安静。静得可怕。

    她们在看什么?她们在怕什么?

    沈青青又仔细看着这两人,突然注意到,默长蘅抚在阿蕗心口的那只手,手心里有一个东西在发亮。

    一朵珠花。

    珠花本来开在默长蘅的簪头,现在开在阿蕗的心口。

    阿蕗的眼睛还来不及睁开,鲜血就自她的口角倒流而出。

    默长蘅缓缓闭上双眼,却仍止不住泪如泉涌。

    她已不能再用这双眼去听她唯一在意的话了。

    围观的女子们怔了许久,好几人不禁张开了嘴。

    但是没有一个人发出惊呼。

    死的寂静,死寂!

    死寂又被打破。

    不知哪里传来两声拍手,一声轻喊——

    “罪人伏诛了!”

    这一声轻喊,让女子们纷纷从梦中醒来。

    “罪人伏诛!罪人伏诛了!”

    拍手声稀稀拉拉响起来,越来越响,逐渐变成了掌声的海洋……

    “若飞。”

    阴若飞一直用眼睛呆呆看着那紧拥的两人,猛一回神,抬起头,发现大宫主正望着自己。

    “右护法太劳累,你律条精熟,你来宣罪。”

    阴若飞立正,挥手让众人安静,深深呼吸,大声道:

    “夜游宫弟子默长蕗,妄行淫邪,背弃姊妹,目无尊上,诬告他人……罪大恶极,本应堕红莲狱中……今减一等,着右护法……当众处决。宫中姊妹,戒之慎之!”

    “谨遵训示!”众人道。

    大宫主点了点头。

    “你们都辛苦了,”她向身后的阴影回过头去,“你们几个,扶右护法下去休息——她累了。”

    默长蘅被强扶出去的时候,怀里还用力抱着默长蕗的尸体。她好像不仅变成了聋子,还变成了哑巴,连手臂也化成石头,分不开。

    她们只好就这样把她连着那尸体一起强扶出去。

    沈青青一句话也说不出。

    意外么?震惊么?大宫主说让默长蘅“送她走”,并没说要送到何处去。夜游宫只因为武功外泄,就砍掉了一捻红的手,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默长蕗。她本该想到这些的。

    可是她又觉得不可理喻。难道这就是她索要的公平?难道为了公平,就非得让她们手足相残不可?

    “神哉吾主,如日月星。

    具足妙像,救我苍生。

    内外如一,众生平等。

    照彻千载,吾主之名。”

    众人自发的吟起颂词,回荡在穹顶之下。沈青青听着这颂词,想起默长蘅的眼神,越来越怀疑自己当时站出来究竟对不对。但另一方面,她也百思不得其解:默长蘅,还有夜游宫的其他人,为何要这般服从于这样一个暴君?

    更要她惊讶的是,这些人吟唱颂词之时,竟没有一个敢滥竽充数的,全都低眉沉声,神情肃穆。只有两三个年纪只有十三四岁的,好像还没从那恐怖的一幕中回过神来,起先只能跟着张一张嘴,渐渐也有了声音,好像要把整副身心,都投入到吟诵中去。

    这一切,沈青青都看在眼里。

    她意外,她惊讶,但她似乎隐隐已有些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因为在这穹顶之下,众人的颂声确实仿佛有一种魔力,好像是一些细小微弱的光线,渐渐汇成了心中一片巨大的光明,照亮了内心所有黑暗的角落。这种巨大的充实感,仿佛比生命本身更大,更有意义。地上横着的女子的尸体,好像也不再是一个伏诛的罪人的尸体——而是一个殉难者,一个为了拯救世人而需要的祭物。

    如果再听下去,也许连她也会忍不住跟着颂唱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颂词中断了。

    大门开了。

    外面的光透进来,在门口拖出一个长长的人影。

    “……我还以为什么龙潭虎穴,原来是一群女人在过家家。——沈青青在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