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龙潭

赵愁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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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闷热的室内。四壁灯火照彻。

    床边的墙上,映照着晃动的侧影,仿佛在旷野上策马奔腾,呐喊,身上的肉也跟着颤动,越来越剧烈。马蹄在浅浅的河流中踏过,踩出有节奏的,溅水的声响。终于,骑手的身体像竹弓一样绷紧,弓弦震了又震,许久,才慢慢颤抖着,俯了下去,搂住了骏马的脖颈。

    后背投在墙上的影像,就像天际起伏的山峦。

    这堵墙的另外一侧,也有一张床。

    白布条正在床边锅里的沸水中渐渐舒展。水汽弥漫,湿润了房间里的药味与血腥。

    沈青青还没有死。

    她就在这张床上醒来。那个时候,墙那边已安静了。

    然后她发现,那压在棉被底下的自己的身子,竟是被剥得赤条条的,只有伤口被白布仔细包裹着。

    是谁救了她的命?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她忍痛支起了身子,环视房间,看见这朴素的床,朴素的桌椅,她还以为这是一家便宜的客栈。

    可是她很快就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东西。

    那是西墙上的浮雕。

    浮雕最外面有拱门般的形状,好像是一个神龛。

    里面供奉的神祇,有三张脸孔,六条手臂。

    三张脸中,两张脸是侧面,左侧为男相,右侧为女相,而中间这一张,以面具遮住了眉眼,只露着一个线条柔美的下巴。

    六条手臂,两条在胸前环抱,结着手印,其余四条向两侧伸出,手里拿着各种法器,四周环绕着飞鸟、蛇、鱼与狮子。浮雕上的涂料还掺杂了金粉,灯火一照,灿烂夺目。

    沈青青长大的老君观里也有不少三头六臂的神像,但这样诡异的造型,沈青青却从未见过。偏偏那张脸又栩栩如生,好像一直盯着她看,让她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第七日,主人行走在荒野,神鸟作她的随从,神蛇作她的向导……”

    沈青青忽然想起了黄莺莺那句令人费解的话。

    ——这浮雕周围也有飞鸟与蛇,这会不会就是夜游宫崇拜的邪神?

    就在她隐隐不安的时候,隔壁传来了女人的低声笑语:

    “银样镴枪头,这就倒了。不如割了算了,嗯?……嘻嘻,骗你的。”

    女人声音的间隙里,竟混杂着男人痛苦的哼叫!

    沈青青实在震惊不小。可是接下来那女人的话,只会让她更加震惊——

    “你们华山派杀了我们那么多姐妹,要不是看你长得好,早就把你交给我那冷血短命的姐姐了……就凭你这样,还是风夫人教出来的?她到底看上你哪点好?”

    ——华山派……风夫人的徒弟……难道是顾人言?

    沈青青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

    自从名花剑会上面,顾人言的武功被笑青锋等人识破,江湖中就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那个顾人言似乎从来不知道,风老太太传授给他的,并不是正宗的华山剑法,而是夜游宫的功夫。

    当时笑青锋塞给了顾人言一笔钱,要他用那笔钱逃命……难道他到底还是没能逃脱夜游宫的魔掌,被抓到了这里,现在就在她的隔壁?

    ——如果男的是顾人言,女的呢?

    ——她话中“冷血短命的姐姐”又是谁?

    这个时候,隔壁传来了仿佛翻找东西的声音。接着是倒水声。喝水、呛水咳嗽的声音。一声男子的低喊,立刻又被什么堵住了,不久,又变成了无力的喘息。

    “你在怕?”女人的声音里带一丝笑意,“怕隔壁的人听见?”

    ——原来这个女的,早就知道隔墙有耳!那她岂不是故意……

    想到这里,沈青青突然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便不愿再听下去,扯起被子,蒙住了头,打算静下心来调一调内息。

    可是她的耳力实在太好,眼睛刚闭上,女人的说话声又飘进了她的耳朵。偏偏这一句话,又比她沈青青醒来后听到的任何一句都更加让她惊讶——

    “且不说她昏迷不醒,让她听见又如何?——她只剩下半条命,今晚一过,她就是个死人了!”

    沈青青再也躺不住了。

    她想:“沈青青啊沈青青,你胆子还真大。人家要杀你,你居然还有心思调息运功?”

    但是她又有些不明白了:这个夜游宫,真的打算杀她么?

    从黄莺莺那一刀,还有隔壁那女人的话里来看,应该是要杀她。

    但是如果要杀她,为什么又要治她的伤?

    难道今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所以才必须留着她的命?

    强忍着痛,沈青青裹上被子坐了起来,想去衣柜那边找件衣服。忽然脚下一个踉跄,撞上了凳角,跌在地上,虽然隔着被子,依旧骨肉分离一般巨痛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面前有一双脚。

    女人的脚,穿着布鞋,不新,但很干净。

    脚后面就是椅子腿儿。那女人就坐在椅子上,一色黑衣,长发垂肩,肌肤玉雪都无血色,只在两颊上面有一层不正常的红晕,好像也在病中。

    和沈青青目光相对的刹那,这女人突然以袖掩唇,剧烈咳嗽起来。

    沈青青的冷汗却立刻湿透了棉被。

    这女人究竟在这里呆了多久?墙那边偷情的女人好像只怕被沈青青发现……难道她一直隐藏着声息,所以连隔壁那偷情的女人也没觉察她的存在?

    但是,一个时常咳嗽的病人,若要隐藏声息躲在这里,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隔壁那偷情的女人根本没把她放在眼中。

    只是这依然不合理。

    因为这个病女人的衣装虽然朴素,气质高雅,目光冷淡,堪比名门闺秀,绝非隔壁那女人与银蝎子一等人物。这样一个人,显然是不会是夜游宫中可有可无的人物。

    除非这女人是天生的杀手,连自己的咳嗽也可以控制。刚才的咳嗽,是她主动暴露自己的行踪。

    这么想着,沈青青才忽然发现,隔壁的动静不知何时也停下了。

    病女人抚了抚心口,平缓了呼吸,抬眼盯着沈青青,淡淡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是你救了我?”沈青青问。

    “不。”那女人好像不愿多谈这件事,扫了一眼衣柜道,“柜里有干净衣服。——若有人要带你去‘红莲会’,不要去。”

    红莲会。“红莲会是什么?”

    “你不知道为好。”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块薄薄的东西,递到沈青青面前。沈青青伸手接过,瞧了一瞧,那东西很柔软,好像是羊皮,上面画着一堆符号,好像很有年头了。

    “如果她们一定要带你走,就拿这个给她们看。”那个病女人说。

    沈青青握紧那块羊皮,裹着被子爬起来,半信半疑打开衣柜,里面果然有一身干净衣服,那只她随身的小口袋也安然如故,唯独没有了剑。于是她回头问道:“我的剑呢?”

    “没收了。”

    沈青青早料到是这回答,心中却有些不忿,有意讽刺道:“一把破剑也要贪,不如改叫雁过拔毛宫算了。”

    女人没有回答她的话,以袖掩口,又咳嗽了一阵,才慢慢起身道:“该说的都说完了。告辞。”

    她站了起来,欠了欠身子,转身往门口走去。

    沈青青赶紧发问:“你是谁?我要怎么称呼你?”

    那女人已走出了去。沈青青忍痛挪步到门口,却追不上她的脚步,只能向她背影大声追问道:“黄莺莺在哪里?让我见见她吧。”

    她的声音回荡在又暗又窄的廊道上,廊道没有窗,两边都是门,却是静悄悄的,好像门口都无人居住。

    那女人还是没有回头。直到她走到廊道尽头,转了个身,一阵风吹起了她下垂的发丝,露出了她衣服的右肩。一朵金线绣成昙花,盛开在她右肩上的幽暗里。

    半个时辰后,穿着白衣黑裙的沈青青已走出了那条幽暗的长廊,走到了长廊尽头的阶梯上。

    虽然那道伤口还在隐隐疼痛,但她实在不能容许自己再等。确定隔壁没了动静,走廊上也不再有人,她就悄悄溜出了房间。

    四处都没有窗,只有灯,看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而她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几天几夜,所以连今天是几月几日也不知道。

    她想问,却也无从问起,因为她立刻发现了另一个事实:她已走出了一百多步,却没遇到一个人。

    这么多的房间,却不见一点动静,这事情实在有些不寻常。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由远及近。

    三个女人,和沈青青一样白衣黑裙,但是她们的头发都梳的高高的,腰间带着长剑,衣襟上也绣着花。

    这是一条笔直的长廊,没有任何遮挡,躲避是来不及了。中间一个看到沈青青,立刻高喊道:“奉三宫命,带沈青青!”

    沈青青握紧了手心那块柔软的羊皮。

    ——如果她们一定要带你去“红莲会”,就拿这个给她们看。

    拿出来,还是不拿?沈青青的内心无声地挣扎着,汗水浸到了羊皮里。

    右边的女人冷冷扫她一眼,道:“也不知道让一让。真是没教养。”

    沈青青想:“原来她们虽然来抓我,却并不认识我的长相,只看见我的衣服,就拿我当她们的同门了。”她暗暗松了一口气。为了装得更像夜游宫的人,沈青青还学着刚才那个病女人的样子,停下脚步,走到一旁,优雅地欠了欠身,恭顺地等她们三人从她面前高贵地走了过去,才继续沿着之前的方向往前走。

    前面是一段向下的石阶。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问题是阶梯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两条岔路。

    同样干净、也同样明亮的两条路,唯一的区别是其中一条路只有普通的地砖,另一条路则铺了彩色的砖块,砌出了不知是龙还是蛇的图案。

    到底要走哪一条?

    “这位姐妹,请留步。”

    一个声音突然从沈青青背后响起——正是刚才三个高发髻女子里走在中间的那一个。

    沈青青心里“咯噔”一声,转念想到:这人还叫自己“姐妹”,想来自己的身份还未穿帮,定是因为别的原因,多半是自己礼仪不周,学那个病女人学得还不够像。于是赶紧转身低头道:“我是新入门的,还不太懂规矩,如有失仪之处……”

    “放肆!”左首的女子高声斥责道,“你错在什么地方,还不知道么?”

    沈青青不好点头,也不好摇头,只好低着头。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低着头往往是最正确的,因为对方往往会把你惹恼她的原因解释给你听。

    果然,那左首女子接着高声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离红莲会只剩一个时辰了!你不在屋中沐浴忏悔,却在外面闲逛!”

    右首女子跟着高声道:“红莲会前,拒不忏悔,罪为不敬!”

    左首女子冷笑道:“不敬之罪,在左院几年前就绝迹了,右院居然走两步就遇见一个,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右首的女子接腔道:“上梁不正?她们这儿也叫有上梁?装聋作哑,心狠手辣,不就是那个贱女人么。自己的人在眼皮子底下闲逛,砍人手臂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青青听了,心中暗想:“你们这样一唱一和,是来我这里唱戏么?沐浴不就是洗澡么,说了半天,也就是嫌弃我没在这个时候洗澡。‘忏悔’又是什么怪规矩?多半和那屋子里那尊邪神雕像有关。”

    她又想:“难怪一路上都静悄悄的,原来都在洗澡烧香。那个病女人肯定也是因为有这条规矩在,才有意挑了这个时候来和我说话。为的就是路上没人看见。只是这么一来,她沐浴和忏悔的时间一定是不够用了,要么能沐浴,不能忏悔,要么能忏悔,不能沐浴。如果让我来选,肯定是选沐浴。干干净净的,别人看着也高兴,这就是大功德。”

    忽然又想:“不过这三个人嘴里指桑骂槐骂的那‘贱女人’又会是谁呢?不管了。看来这夜游宫的局势也是十分复杂,至少这左右二院就互相看不顺眼。病女人给我的那张羊皮大约是封秘密文书,这三人看上去对右院极有敌意,还是不要拿出来为好。万一被这三人销毁了证据,岂不是白白失了先机。”

    只消一瞬间,沈青青的脑瓜里就冒出了这么多胡思乱想。她这些不恭敬的想法若敢说出来,肯定会被夜游宫大卸八块。她当然不会说,不仅不说,脸上还做足了十二分的畏惧与悔恨。

    中间的女子看见她的样子,不禁就有些同情,向自己两位大嗓门的同伴道:“你们对她也太凶了。大宫说过,‘要善待弱者,因为弱者心中有善的种子’。左护法也叮嘱过,要我们待新人和蔼些,尤其是住在右院的。你们难道都忘了吗?我们来了右院,右院是主,我们是客。万一冲突起来,左护法脸上也无光啊。”

    见左右两人闻言闭上了嘴,沈青青终于得了清净,心中暗喜。

    谁知中间那女子又朝她走了过来,微笑道:“这位新来的姐妹,你叫什么名字?师父是谁?”

    那两人也等着沈青青的答案。

    沈青青忽然挺直了身子,扬起头,笑道:“我叫沈青青。”

    就在那三名女子正错愕的时候,她立刻转过了身,朝阶梯下面拼死奔去。

    伤口还在痛,她跑不出平时的速度。但是好在有岔路。她不需要跑得比那三人更快,只要能在她们惊愕的这个时间里跑出她们的视野,就可以利用岔路,分散这三个人的力量。至于这两条路路的尽头是通路,是死路?她已顾不得太多。一切听天由命。

    但总是要选一条路的。

    她选择了有彩砖铺地的那一条。路并不长,尽头是一扇机关门。

    门口灯台的光亮很微弱,好在门边上机关的把手还隐约可见。身后追赶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沈青青下定决心,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重量将把手往下压。她感到伤口因为肌肉紧张再一次绷紧,只要再度用力,马上就会迸裂。

    就在这个时候,两扇门间露出了一人宽的缝隙。缝隙之间漏出的,不仅有隐隐的光亮,泉水的声音,还有草木和泥土的清香……

    沈青青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果断地走了进去。

    就在沈青青的后脚踏上大门内侧地面的同一时间,大门的机关“喀喀”响起,大门缓缓闭上。在将闭未闭之时,门边上的灯火感知到了门缝中急促的新鲜气流,猛地窜了起来,照亮了门上的四个朴拙的大字:

    ——“龙潭禁地”。

    四个字周围环绕的浮雕,是一堆彼此互相缠绕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