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四十七青出于蓝

召南余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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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先生也看到书桌上的雕刻品时,不仅没有像沈少卿那样满脸惊喜,反而是一脸的打击与茫然。

    自从见到它的那一刻起,他几乎就没有打算再放下来,也不理会沈少卿,只顾眯着一双有些昏花的眼睛,像是在鉴赏什么稀世珍宝一般,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把玩着,并且不时哀叹出声,连连摇头。

    这种像是中了邪似的举动,一直延续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先生,饭菜都要放冷了,您还是赶紧吃吧。”见他手中的筷子半天不动一下,眼睛也仍然粘在左手边的萝卜雕刻上,沈少卿实在是忍不住出言劝说道。“有什么问题,等宣怀晚上回来之后,您亲自问他不就明白了么。”

    “你说……这真的是那个野小子雕的么?”闻言应付式地动了动筷子,一片脆生生的醋溜白菜还没有送到嘴边,便又停了下来,瞅了沈少卿一眼,满怀郁闷地问道。

    在他的殷切注视之下,沈少卿无奈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要这么问,因为答案无疑是明明白白的,除了自己与先生之外,不是季宣怀,难道还是有身怀绝技之人,得知他们所谈论的事,然后半夜破门而入,特意送进来的不成?

    “先生……难道不为此感到高兴吗?”实在搞不明白他为什么是这副反应,联系他刚才所问的话,沈少卿试探着问道,“虽然我也从来不曾听他过,而且昨晚我俩明明是一起睡的,也没有察觉到他是什么时候雕的,可我相信,这肯定是他做出来的。”

    “高兴?你觉得我这会能高兴得起来么?昨天还自恃文采风流,技高一筹,把人家贬得一文不值,结果一转眼的功夫,便被人在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你说我以后哪里还有脸面去见那个臭小子?”郁闷纠结了大半天,他终究是不吐不快了。

    “不对,那小子被我教训了这么久,一直都是臭着张脸,敢怒不敢言,这下长了本事,又揭了我的老底,肯定要蹬鼻子上脸了!”他一面胡乱猜测着,一面因自己的猜测而变得气愤难平。

    “这……确实是您想多了。您来了这么久,应该是了解他的,他就是性子直了些,并不是有意针对您的。”面对着如此不讲理的先生,沈少卿觉得自己也要被他感染了,竟然敢如此诋毁季宣怀,直恨不得把眼前的饭菜都收拾起来,可又不得不保持冷静。

    “唔,我也只是随便说说。”见沈少卿较起真来,他的理智也终于开始恢复了。

    “那您说,他能做到这些有什么不好么?”沈少卿仍然有些不快地问道。

    “老夫的绝技能够后继有人,当然是极好的。”他不假思索地说道,“只是……一个毛头小子,连大字都不认识一箩筐,而这么好的东西,居然被他这么轻而易举地雕成了,你说,我所引以为傲的学识、画技,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若您没有这些,怎么会成为我们的先生呢?季宣怀虽然会雕刻,可没有您昨天的那一番指点,他又怎么会把两者联系起来呢?至于他是怎么学会的,等他回来之后,不就什么都清楚了么?”

    “嗯,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见有人肯定了自己的价值,他终于从打击中恢复了过来,只是还有些不放心地虚张声势道:“我懂得可不止这些,他要是敢因此奚落我,我一定立马就走!”

    威胁过后,他立即又变了一副面孔,满脸兴奋地和沈少卿唠叨起季宣怀以后的前途。

    千盼万盼,终于把季宣怀等了回来,师徒二人一见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以及满面的疲惫,便自觉把原本要确定是不是他雕刻的话咽了下去,节省时间,直接问起了原委。

    虽然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季宣怀还是配合地解释了一通。

    原来昨天晚上,听完沈少卿的话后,他怎么也睡不着,于是等沈少卿睡着之后,他便翻身起床,从自己的包袱中,摸出一把小指粗细,一指多长的东西,又去厨房寻了一个最粗的萝卜,然后便坐在院中,借着明亮的月色,回想着画中的孔雀,对着手中的萝卜比划了半天,耐心地雕刻了起来。

    他手中的雕刻工具,也就是他从包袱里找出来的东西,是一把铁质的刻刀,原本的刀口早就被磨没了,所以显得细小了许多。

    它本来是属于安乐村里的一个木匠的,即便已经被用废了,也是他求了许多遍,并且帮木匠抬木料、拉墨线、刷桐油……,总之就是各种跑腿打杂了大半年,才换回来的。

    那时,他十二岁,已经在木匠身边呆了七八年了。

    因为他家的复杂情况,他从小便被村里的孩子们给孤立了,不过那时鉴于他有一个混账老子,倒是没有谁敢招惹他。那时的他还比较乖,没人理他,他便自己找地方呆,找来找去,他便固定在了木匠家。

    他之所以选择那里,倒不是因为木匠一家待他有多么和善,或者是对木工活感兴趣,而是因为木匠从来都只会指使他打杂,而不会像别人那样嘲讽他,再有,就是看着木匠雕刻那些凤凰、鸳鸯、瓜果,总是能让饥肠辘辘的他,得到一种画饼充饥般的满足。

    就这样,他便对雕刻有了兴趣。

    每天趁木匠不注意,便偷偷用他的刻刀在边角料上,试着雕刻自己想吃的东西。

    等他变成孤儿之后,肚子更加饿,人也更加孤僻,这个既能便是他唯一的寄托与乐趣了,直到进了沈家,生活变得充实起来的他才把这个爱好丢到一边。

    却没有想到,歪打正着,竟然有这么一天,能把它和厨艺联系在一起。

    “你真的就只是从木匠那里学来的?”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会输给一个给木匠打杂的,听完之后,先生心里不是滋味地问道。

    “嗯。我没事的时候就学着他雕,时间长了就熟了。”季宣怀满不在乎地回道。

    “这仅仅是时间长了就能雕得出来的吗?”先生指着桌上的孔雀开屏,十分怀疑地反驳道。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雕刻的都是些鸡、鸭、鹅之类的,都是按着我想吃的样子雕出来的,也许像娘说的那样,用心才能做好菜,雕刻也是一样的吧。”见他不信,季宣怀很是认真地想了想,这才回答道。

    “这么说还有几分道理。”见季宣怀态度良好,没有咸鱼翻身后的嚣张,先生终于满意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中午没吃多少饭,此时心事一了,肚子便唱起空城计来,不过此时的他心情着实不错,看了看季宣怀带回来的食材,便主动提出,要教对方做一道新菜。

    季宣怀按照他的指示,将带回来的河虾去头去壳,清洗干净之后,切成一指宽的碎丁备用;将带回来的嫩豆腐切成丁,用盐水焯一遍,去豆腥,也能让豆腐变得更加紧实;准备好一指长的细姜丝、葱花,然后开过倒油,等油热之后,倒进锅里煸炒的,不是事先准备好的虾仁和豆腐,而是应该被扔掉的虾头。

    这次的虾个头不小,而且头部都有厚厚的虾油,带壳放进去不久,就变成了橘红色,再加上姜丝的作用,立刻鲜香扑鼻。

    煸炒片刻,虾壳和姜丝都被捞了出来,锅内只剩下浓郁鲜香、色泽诱人的虾油,加水和盐后将豆腐倒入,待豆腐入味之后,将切碎的虾仁沿锅边放入滚汤中,边晃动锅子,边勾芡,收好汤汁后即出锅,些许葱花点缀其上,便算大功告成了。

    由于虾油的原因,整道菜呈橘红色,嫩白的豆腐被汤汁浸润包裹着,显得更加香嫩软滑,再加上淡粉色的虾仁、碧绿的葱花,虽然做法简单,却是色香味美。

    “原来虾头也能做出这般美味,先生,这道菜叫什么名字?”看着这道可谓是化腐朽为神奇的菜肴,沈少卿好奇道。

    “这是我师兄想出来的,可名字却是我取的。若是依着你们,觉得应该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很明显,先生对自己所取的名字十分满意,于是故意卖关子道。

    “虾头炖豆腐。”季宣怀脱口而出。

    “虽是实话,却显粗陋。”先生扫兴地摇了摇头,然后舀了一勺,尝过后很是满意,这才没有接着摆脸色,而是招呼着两人趁热吃。

    “你看这道菜,桔红浅粉,像是映在天边的晚霞,于是老夫给它取名叫‘余霞散绮’,你觉得如何?”这话是单对着沈少卿一个人问的。

    “若是文人交汇的场所,确实别致,但若是在普通的茶楼酒肆之间,我觉得叫‘福如东海’,或许也使得。”沈少卿沉吟片刻,认真回答道。

    “吉利是吉利,可这菜里既没有福,又没有海,起这样的名字,不是骗人么?”先生直接忽略了他,正好他也完全没有听懂先生的菜名,所以直接对着沈少卿发表意见道。

    “哼哼,对牛弹琴啊。”先生牙疼似的哼哼道。

    “这‘福’,取的是‘豆腐’的‘腐’字的谐音,东海嘛,整道菜主要以虾为主料,用它来指代海,也不算骗人吧。”沈少卿倒是细心向他解释道。

    “听你这么一说,是比我的好多了。既说明了食材,听着又吉祥喜庆,以后咱们便叫他这个名字吧。”琢磨过来的季宣怀佩服地道,当然也没忘了征求先生的意见。

    “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福如东海’,的确别出心裁,受众要比我的好多了,我看以后就这么叫吧。”

    随后,这道由先生指导,季宣怀烹制,沈少卿命名的菜,便被三位创作者分享一空。

    “以后你们一个继承我和师兄两人的厨艺,一个读书进取,前途无限,我此生也算不枉了。”酒足饭饱之后,望着眼前两个各擅所长的少年,先生难得的对季宣怀加以肯定,继而得意而欣慰地感叹道。

    “我们两个人加起来,才能学会你一个人的本事,可像你这么厉害的人,为什么会穷成这样呢?”见先生对他和沈少卿的未来充满信心,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哪知话刚一出口,先生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般,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脸色在青与紫之间变换了数次之后,一反常态地沉默了下来,最后只留下一句“累了一天,终于可以歇歇了。”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先生一定遇到过什么大事,他既不愿意说,咱们以后还是别问了吧。”沈少卿对有些后悔的他说道。

    由于昨晚差不多熬了通宵,今天又忙了一天,一向精力旺盛的季宣怀也有些扛不住了,所以收拾停当之后,就准备洗洗睡了。

    也就是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还带回来半篮子苹果,回来的时候被雕刻的事给忽略了。

    在这个偏远小镇上,这种本地不出产的水果,可是难得一见的,这半篮子,是酒楼的王老板从县城带回来,整个后厨中,只有他一个人分到了。

    “就给了你一个人?这些也不少啊。”沈少卿接过篮子,因为先生此时不在,虽然很喜欢,却没有动,放回去的同时随口问了一句。

    “嗯,我也觉得他有些不厚道。”季宣怀回应道,“原本管事也有的,可他最近克扣的钱太过,买回来的菜许多都不能用,被王老板说了一顿,罚了他的工钱不说,苹果也没有他的份了。

    “原本是满满一篮子,他没拿着,就来打我的主意,每次都从我带回来的菜里偷拿也就算了,这回硬是当着众人的面胡说八道,气得我当场把一半分给了其余的人,一个也没有给他。”

    “他说什么了?”听到这里,沈少卿关心道。

    “也没什么,反正是他胡说的。”季宣怀却含糊地回道。

    “那你干嘛和他生气?”沈少卿明显不想被他糊弄,不放心地问道。

    “真没什么。”季宣怀有些心虚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小声交待道:“他说他兄弟家有个……女孩,人家想……嗯……就是……说是拿苹果去表表心意,保证以后……都是他自己胡说八道,我什么都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