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陛下还朝日常零五

秋若耶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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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大理寺官衙,沿着街巷徒步而行,我并不觉得如何轻松。骤然相认的一位晋阳侯,也就是当朝皇叔,竟然不是我想象中的老头子模样。不知是天生看不出年龄还是保养得好,怎么瞧都不像是差点做了我爹的年纪。

    见我步子有意无意跟他拉开距离,很有些局促难安,他便缓下步伐,给我留下转寰空间。既没有迫不及待灌输给我什么,也没有横加干预我的行为举止。他只行在一段距离外的侧前方,不时给我指点沿路风物,漫漫谈些京中俗情,引我融入这帝都上京的风情民俗。

    他嗓音低柔和缓,娓娓道来颇为动听,平易近人的气质与讲述语调都令人如沐春风。不自觉地,我就加快了步子,与他靠近了些许。他稍一侧身,见我追来,眉目便蕴了笑意,袖中伸出手掌示意,我想也未想,抓了上去。

    晋阳侯合拢手心,攥了我手指,落在他熨帖的掌中,牵了我款款行在浓荫斑驳的巷陌。我的粗布衣裳蹭着他绸缎的衣摆,如同世间两个并行的轨迹,风牛马不相及。

    拐过行人稀少的街角,穿进一条窄巷,一道酒旗飘入眼帘。

    竟是一户藏于深巷的酒家。

    楼前无车马喧哗,只有疏竹两排,雅客二三。

    晋阳侯熟客一般,径自带我上到二楼隔间。此地略稀奇,大堂内桌椅稀疏,并无多少食客,倒是二楼一圈皆是雅室,以竹帘隔开,几乎客满。

    腹中饥火太旺,我倒不大在意环境如何,奈何晋阳侯生活得太有品位太过优雅,待我坐定后,他叫小二送来温水于我擦洗手脸,我以极大的忍耐力克制着才没有当场将这碗水灌下肚。

    草草擦洗了事,我热切望向跑堂小二。晋阳侯见状无奈,转头吩咐了小二几道菜肴主食,便将我重新拖至脸盆前,蘸了湿毛巾给我抬了脸擦洗,从额头到鼻尖,从两颊到下颌。其过程耗时之久,动作之细致,仿佛我是个黑炭球。

    他极有耐心地给我一点点擦完脸,再将我的两只爪子摁进水盆,又一阵细细擦拭。见他那样认真,好像在擦拭珍宝,我也就不好意思想象他是在洗炭球。

    终于待他洗完,小二也上了菜。

    几道清淡小点就罢了,关键是,没!有!肉!

    晋阳侯将呆呆的我扯到身边,夹了一筷子青菜送到我嘴边,我继续呆呆的,就是不张嘴。

    这世道太令人悲哀了!

    方才还觉着他和蔼可亲,一眨眼就给我吃小白菜。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僵持片刻,他笑着叹气,只好收了那筷子青菜回碗碟里:“空着肚子不吃清淡的垫垫底,这就要吃荤腥,一点不懂养生之道。”

    我才没兴趣跟他一样养得看不出年纪。我默默想着,脸上继续呆滞。

    他耐心好,又给换了一道豆腐,再夹到我嘴边:“尝一尝,好不好?”

    我不好再装呆滞,转开脸,避开豆腐,忧伤道:“我要太傅。”

    他语调微沉:“太傅事情多,要太傅做什么。”

    我委屈地小声:“太傅给卤煮吃,还有肘子……”

    他惊诧半晌:“他竟纵容你吃这些民间杂食?”

    我坚持宁可饿着,也绝不吃青菜豆腐。他拗不过我,只好吩咐小二撤下青菜豆腐,换上新的菜色。我兴冲冲一看,萝卜土豆。

    再度呆滞……

    晋阳侯明明一身的和煦温柔,却在原则问题上绝不退让。他的原则就是,不给我吃肉!我还要抗争,他却是不再纵容,柔柔的嗓音透着不容置喙:“吃清淡,养胃养生,禁肉食,不能再胖。”

    我抬起不满的眼与他对视,他从从容容接了我抗争的目光,以柔克刚,将我的对视融入潺潺溪流,最后奔流入海,未溅起一朵浪花。

    成王败寇,我屈辱地坐去他对面啃萝卜……

    回味他那句“禁肉食”,便觉人生晦暗无光。原以为跟了巡按有肉吃,谁知到了京师反要吃素,那我这一路陪吃□□岂不亏到姥姥家了?

    对面的晋阳侯不知我所想,犹自和蔼可亲地注视我的吃相,举箸布菜到我碗碟,不时拿手帕擦去我脸上的萝卜汁。

    最初带着抗拒的潜意识啃,谁知啃着啃着,啃出了不一般的滋味,竟是一道蜜渍萝卜,又隐隐带有梅子酸。

    晋阳侯见我啃出滋味来并啃得不亦乐乎,不禁唇角扬了扬,抬手抚了抚我的丸子头:“合不合心意,得试了才知。带着偏见不就轻易失了这道美味?”

    我一面附和他点头,一面腾不出嘴。萝卜汁四溅,他拿手帕接应不及,直接以手指揩过嘴角,陡然间来的柔软触感令我吃惊地愣了一下。目光从萝卜上越过,投到晋阳侯认真专注的神情中,以及他轻轻抿着的唇畔间。

    以为他不曾察觉,不防被他目光一抬,逮个正着。我随即装呆愣,他凝视我半晌,瞳影重重,仿佛透过我瞧见了故人,乐而哀,喜而悲。

    旋即他将手帕垫在我颌下,收了干戈,坐回对面,举杯垂目,茶水似品非品。

    好好的一个艳阳天,没了。

    原因竟是他多看了我一眼?

    我竟有兴云布雨之能,忐忑得萝卜都不敢啃。

    这厢落针可闻,隔壁那厢正传来议论之声。

    “苏兄,今岁恩科由礼部童尚书主持,你可去尚书府投卷过?”

    “孙兄,往尚书府呈送行卷的还会缺我一个么?近来京中行卷日盛,竟不怕诗文污了主考的眼。”

    “苏兄这话可要当心得罪士林了!人人投卷,独你不投,莫非真指望殿试高中?不是我信不过你的学识,是上头那位,据说自登基后便三天两头的因病不问朝政,一切朝事全由太上皇定夺。今岁能否主持殿试还未知,即便会因此恩科特意出面,也未必有那明辨一甲头等的本事。”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陛下品行才识我们不得而知,虽多有痴傻传闻,若真如此,即便被点为一甲,恐怕也非幸事,不如索性回家读书。”

    “苏兄何必将前程全押在一个有名无实的痴儿君王之身,自谋前途才是正事。若要混迹上京官场,还需拜会多方公卿,投卷便是对于我等士子来说最清高的举措了。那些大人们未必稀罕应考举子们的敬献,但收揽门生,拔擢才俊,广布羽翼,却是当仁不让。你不投卷,如何施展诗文名声?”

    “呵呵。”

    “……”

    “孙兄好意,苏琯心领,但琯不喜诗墨张扬,投卷一事无需再提。”

    那厢想必以为我这厢有个饕餮吃货,不足为虑,所以才无顾忌地议论士林风气。我原也不感兴趣,但那动听的少年嗓音伴着“苏琯”这个关键词传入耳中,我啃着一半的一块酸梅蜜渍萝卜咕咚一下掉落碗里。

    昨日客栈一别,以为再无缘得见,谁知猝不及防就聆听了高论,是道始料未及的悦耳清音。顿时整个人都身心涤荡了,通体爽泰。

    觉察我弃美食于不顾的反常举动,再辅以我脸上来不及掩饰的欣喜,对面的族叔观摩少许,循着蛛丝马迹将视线投向了竹帘之后。他虽心不在焉地品茶,但入耳的朝事风气议论想必也是忽略不过去的。

    我的小心思正在徜徉,忽闻晋阳侯陡然道:“何方士子,妄议今上!”

    不大不小的嗓音里颇含斥责。

    隔间瞬时静穆,竹帘声动,一个不足弱冠的少年身影自帘后走出,不卑不亢地穿了过来,素衣整洁不饰环佩,身量纤纤,眉目俊俏,如一缕春风吹入罗帷。

    我又是紧张又是欣喜地攥紧了筷子,扭头目不转瞬地注视过去。对我这道灼热的注视,他只如昨日客栈一般扫过便罢,不作丝毫停顿,便将清湛的目光落于晋阳侯身上,施了士林礼:“偏处小聚,口舌多无遮拦,妄议今上虽不是,但事关国事朝事民事,身为士子,岂可不闻不问?小生见阁下仪态尊贵,一望便知非正统官场之人,敢问可是皇族贵胄?”

    晋阳侯看他片刻,略感意外,却也不太宣于脸面:“应考举子相议国事虽无可厚非,但事关今上的传闻即便再多,也非你们可私下编排。何况既是寄意头榜,彼时皆是天子门生,伦理国法可不容你诋毁国君。鄙人是否皇族贵胄,并不干系此事立场。”

    苏琯低了一低头,露出一抹雪白后颈:“尊驾教训得是,小生以后自当谨勉。”

    晋阳侯转瞥了我的痴态一眼,不见波澜的声音对他道:“后生可教自是令人欣慰,我见你机警聪敏,明思善断,你且抬头,可猜得出我身边这位的身份?”

    被指引而来的少年目光,令我神思一震,顿觉羞涩,默默将碗里萝卜掩了掩。

    终于被美少年直视了,怎不叫人心慌意乱。

    苏琯细细打量我,我扭头拿袖子抹了抹脸上萝卜汁,族叔真是行事果决,也不叫我擦擦脸再给人看。好不容易得人家一个正眼,竟是在这种情境下,实在是太羞涩了。

    很快,苏琯低声道:“昨日傍晚于京师客栈初见,姑娘布衣荆钗璞玉未开,风尘仆仆且有高官为伴,今日小楼再遇,又是同尊驾相伴,自然身份不低,却又无骄矜气。小生斗胆猜测,非是公主便是郡主,自民间寻回的遗珠。”

    我震惊,客栈他漫漫掠我的一眼,竟能入骨三分。